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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卌二章

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此番,陆春花嫁去的邹城在藤县专区,离石裕氏在德州专区的老家尚有三百余里,但春花带来的这些鲁西土特产还是勾起了石裕氏的回忆,她想起了儿时那段幸福但又艰辛的时光,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想着想着,她竟破笑为涕。

气氛立马变得尴尬起来,见老者轻泣,几个年轻人都有些手足无措。

过了片刻,还是季氏率先开了口:“奶奶,您看,您刚把春花妹妹劝好,自己怎又开始伤感了!”

“不碍事,不碍事,奶奶这是高兴的!人老了,就老会回想过去的事情!”石裕氏也觉得在孩子们面前这样有所失态,便擦了擦眼泪,抬起头问虎子道:“虎子,你爹跟你娘他们好么?家里好么?”

“都好!”这次虎子只说了两个字,便又不开口了。

“石大奶,唔爹跟唔娘他们都好,身体可结实了。对我也好,从来都没有拿我当外人。来时,他们还让我给您、给柱子哥和思恩嫂子带好呢!”春花见虎子只说了两个字就不吱声了,只得自己来说,“小海州老太爹跟老太奶抱上了重孙子,心里头可高兴了,只是去年老太爹过世了,今年春天,老太奶也过世了,少了两个老的照看照看小孩,家里人比以往都要忙一些。”

“忙点不怕,只要人都好就好!”

这会,石柱在门口又抽完一袋烟,收起烟袋后也坐到了屋里,他说道:“春花,你们好不容易才来一趟,这次在这边就多呆几天再回去吧。这两天除了要打些黄豆,我们没什么事情忙!”

“柱子哥,来看看你们,我心里头已经知足了。这一阵是大忙时候,不能耽误你们干活。我打算只在这待一宿,明天到黄窝老家那边去一趟,给俺娘烧点纸。自打小日本打来后,十几年了,我老是做噩梦,一直到解放后,我都没敢回去。”

“嗯,春花,是得回娘家看看!”石裕氏说完后,又陷入了沉思。一直到三个小孩在院子里头玩耍的笑声打破这沉寂后,她才回过神来。

到了晚上,或许是石柱一家白天干活累了,亦或许是第二天虎子一家要起早,再或许是想节省些灯油,几个女人并没有像上回风妮子来时那般彻夜长唠,晚饭后只聊了一小会便各自睡下了。

第二天又是阳光明媚,天还没亮时,石裕氏跟季氏便起来忙活了。他们炕了些棒子饼,炒了点咸黄豆,又切了几根咸菜。春花一家临出发时,石裕氏把这些吃的都拿给了他们,“春花,大奶家没啥可送给你的,这些干粮你就带着,够吃两天的。路上要是饿了,可以打打尖。”

而后,她又从季氏手中拿过一块厚厚的东西,叠得整整齐齐的,“春花,这是块防水布,里层是白布,外层是蟒蛇皮,我跟你思恩嫂子以前缝的,很少拿出来用。这可是个好东西,遇到下雨还能当雨棚用。蟒蛇皮是当年柱子他老爹跟虎子他舅爹和他娘在芒砀山上打的那蟒蛇的,是个宝物,这次就送给你了!”

石柱和季氏把春花一家送往大路口,石裕氏腿脚不便,只能走到院门口目送他们离开,眼睛看得渐渐模糊了才进去。石柱回来后看到奶奶竟躺在了摇摇椅上,十指交叉放在胸前,两眼盯着天空,一言不发。

这把摇摇椅是石裕氏六十九岁大寿时,祝广连特地送给她的,纯实木打造。自打送来后,石裕氏从未在上头躺过。她在宫里常看到那些娘娘跟嬷嬷们躺在这种椅子上,总感觉在上面躺习惯了,安逸了,人就废了,就跟那大清朝一样。何况自己还是一个年近七十的老嫚子,说不定哪天躺着就躺过去了。

这把椅子放在那里倒成了石烁和石烨姐弟俩的玩物,两人有事没事便爬上去晃着玩,甚至会一人趴到一头,当成跷跷板来耍。

这还是石柱头一回看到老奶躺在摇摇椅上,他知道,她是想家了,想娘家了,想那个想必早已不存在的娘家了。

离开谷圩后,春花去了趟黄窝。曾经的家早已变成一片废墟,只剩下一堆堆黄土,长满了杂草,还是绿油油的,尚未枯萎,勉强能辨别出房子地基的轮廓。

烧了纸钱,磕过头,痛哭一番之后,春花一家便离开了黄窝。路上偶遇几个老人认出了她,她也只是寒暄几句,并未久聊。春花自然想时常回海州来看看亲人,然事与愿违,直到五十多年后,她才有机会再一次回来,那时石裕氏、祝广连、沈月云、祝怀庆、春桃、石柱、季思恩,等等等等,她所认识的很多人都已经不在了。

时光还在继续,一刻不曾停留,在不经意间就会让孩子长大,大人转老,老人变衰。

一年过后,抗美援朝战争早已进入了第二阶段,此刻“上甘岭战役”正在艰苦进行之中。

这一天,张半仙拄着拐杖,踉踉跄跄地迈着碎步走到村口,眯着眼看着村干部揭掉“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和“反行贿反偷税漏税反盗骗国家财产反偷工减料反盗窃国家经济情报”的大字标语,那还是他去年亲笔写上的。

这个时候张半仙脸颊消瘦,好几天都不想吃东西,只能喝几口稀饭,看上去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到阎王老爷那里。现在唯一支撑他活下去的只有一件事-大毛的媳妇又要生了,他在等着抱重孙子。

苦撑了几天,张半仙有些熬不住了,不得不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连咳嗽一声都很费力。张家人都知道,老太爹不行了,在村里的亲人陆陆续续赶了来,嫁出去的大女儿、二女儿跟三女儿也差人去通知,希望能赶上最后一眼。

在此弥留之际,张半仙还是熬来了好消息-快中午时候,孙媳妇仇氏肚子开始疼起来,算着日子,应是要生了。过了几个钟头后,在接生婆的帮忙下,婴儿落地,“哇哇”哭了几声。

“生了?丫头还是小子?”张半仙竟开口说了话,他老眼昏花,耳朵也不行,但这会却能在边屋里听到东头房里婴儿微弱的啼哭声,让人匪夷所思。要知道,就连健全人,隔着几道门窗,不注意都听不见。

这时大毛进来了,高高兴兴地说:“唔老爹,媳妇她生了,是个丫头!”

“唉!”只听见张半仙长叹一口气,仿佛是将生命的最后一口气给吐出去,随后手便垂了下去,眼睛紧闭,似死了一般。

石柱听说张半仙不行了,也跟着张家的亲戚一起过来瞧上最后一眼。他见张半仙如此这般,想到了个主意,便将大毛拉到门外,悄悄与他商量一番。

“可是柱子哥,我就怕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啊!”大毛虽然觉得石柱提的是个好主意,但他还是有所担心,怕弄巧成拙,“我看,还是你进去说吧,你说的话,唔老爹也会相信的!”

石柱略想了片刻,便走到边屋里面,轻轻晃了晃张半仙,满脸笑容地说道:“张二爹,快醒醒,大毛又生了儿子,您有重孙子了!”

“你说啥?”听石柱一说,张半仙竟真的睁开眼了,声音洪亮,所有的疾病仿佛瞬间都没了。

“张二爹,您孙媳妇生了对双子,龙凤胎,头一个是丫头,正才又生了个儿子!您老有重孙子了!”石柱一本正经地胡说着,“过一阵子,等喂过奶了,就抱来给您瞧瞧!”

“哈哈哈,老天开眼啦,我有重孙子了,我有重孙子了!”张半仙大笑起来,此刻他精神抖擞,面色红润,竟能坐了起来。须臾,他又目光呆滞,躺到了床上,双手慢慢垂了下去。这一次,张半仙是真的走了!

看到张家人都在哭着,石柱只能安慰道:“张二爹是笑着走的,没有遗憾了!”

两个月后,春节前几天,季氏也生了个闺女,石家又热闹起来。

“重男轻女”这在石家本来也是有的,从他们捕蛇世家的祖训中可见一斑-不管前面生了几个女孩,只要生到男孩,就不能再生了。为什么要生到男孩才不能再生?这还是受到几千年以来传宗接代之观念的束缚罢了,很少有人能跳出这个圈圈。

这一回,石家也算是有所“突破”吧。石柱不再是捕蛇之人,祖训对他已然起不了作用,有了长子石烨后,他仍可以想生就生。再一点,“人多力量大”嘛,现在新社会了,只要不偷懒,孩子总能养得活。

那天夜里下了场大雪,躲在被窝里都能听见雪花落到地上发出的沙沙声,第二天一早,石柱在这白茫茫的美景中望着一排排渺渺炊烟直冲云霄,越飘越远,便突发感慨。回到屋里,他将这闺女取了名字叫石焆。

第二年秋季,大女儿石烁到了该上小学的年纪,在此之前,也就是抗美援朝战争结束一个月之后,全家人在石烁是否上学一事上产生了分歧,不过这并非是因为重男轻女,也不是谁反对让石烁上学,而是石烁自己不想去。石柱跟她多番沟通后,仍未改变主意。

这天晚饭后,全家六口人坐到院子里,在余晖之下郑重开了个家庭会议。

“今天我们来投票决定石烁去不去上学,少数服从多数!”石柱作为一家之主,“召集”了这次会议。

“唔哒,啥叫‘少数服从多数’啊?”五岁的石烨问道。

“‘少数服从多数’就是投票后,人数少的那头要听人数多的那头。”石柱说罢,又对石烁说:“烁儿,你是主角,这次就给你一个投票权!”

“我也要投票权!”石烨不知道父亲在说什么,只听见要给姐姐东西,就嚷着也要。

大人听完都笑了,季氏随后说道:“好,那就给你一个投票权!不过,妹妹还小,就不给她投票权了。”

石柱也郑重其事地说:“烁儿,现在给你一个机会,说一说,你为什么不想上学?”

“庄上二丫、小丽子、小大琴,还有很多人不都没去念书么!旁边扬大奶也说,丫头念书没有用,不如在家帮家里头干点活了。我也不想去念书,在家跟唔小兄玩玩都好的!”

石柱笑了笑,说道:“那好,现在开始投票吧!同意石烁小朋友不去上学的,请举手!”

话刚说完,石烁就把右手整个举了起来,嘴里喊着:“我同意!”

看石烁举手了,石烨也高举右手,还站到了凳子上,“我也同意。我要唔大姐在家跟我玩!”

“好,同意石烁不上学的为两票。请把手放下!”待两个小孩放下手后,石柱又说道:“下面,请同意石烁上学的,举手!”

刷,刷,刷!三个大人都举手了。

“好,请把手放下!”随后,石柱一本正经地说:“我宣布,经过全家民主投票,同意石烁上学的为三票,同意石烁不上学的为两票。同意石烁上学的占多数,请石烁小朋友开学后到学校报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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