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四方院子,院子里,廊檐下的灯笼如行将就木之人,勉强维系着一点细丝线一样的火苗,在风雪天里,烛火抖得像被砍掉了双翼,鲜血淋漓的小鹰,勉强地燃着,什么也照不亮。
院子里的男孩才十四五岁,穿着身女式的白纱衣,和祭典上被摆上祭坛,绑上火架的纸扎娃娃似的,纵有一身浮华精致的外表,也挡不住内里的虚无易碎。
雪是鹅毛大雪,飘飘扬扬的,被幽暗的烛火照着,在地上撒下斑驳的影子,和城郊外一个一个的小坟包没什么两样。
大点的坟包,是被主人家对待牲畜一样乱棍打死的年轻人;小些的,则是从娘胎里落下的尸体,来一趟,只为要他母亲的性命……
而他,就站在这大大小小的坟包上,还没入土,这一辈子就已经能看得清清楚楚:不过是披着这个躯壳,被迫维持着呼吸罢了。
有人进来,恭敬地,和顺地,用平和的语气说出最剜人心的话:“兰公子,您父亲说了:那不过是个出卖皮肉的货色,为着自己荣华富贵,不惜委身于人。两年多了,还有脸说自己姓甚名谁,老夫从来没过他这么个孽障!”
枯木一样的眸子动了动,闪出的光在听清楚自己父亲的话时,重又归于木讷,他的思维似乎也在这雪天僵住了,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那个“为了荣华富贵出卖皮肉”的人,指的是自己。
世人皆可如此说,可是,当时明明是那人把自己丢下的,是他说:“吾儿暂且留一留,爹爹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是他说:“为了父兄忍辱负重片刻,总会有人办法救你出来的。”,是他,把自己的儿子,送给别人的。
承兰的嘴干裂的说不出话,只从喉咙里呜咽出两个字:“骗我……”
也不知道指的是来人说了假话骗他,还是指自己的父亲骗他。
那传话的人仍然说着:“兰公子,您若想清楚了,好好收拾收拾,赶紧去主子那儿吧。主子对您,向来很好……”
那张嘴开开合合,似乎还在说着什么,承兰的眼前的一切,似乎真如这茫茫大雪一样,糊住了,什么都没了。
“对我向来很好”?,承兰疯魔地笑了,血从被撕裂的嘴角留下来,雪上红梅一样,炫目而妖冶的艳丽,可他却连泪都流不出来,只是踉跄着后退两步,似乎真要从这世间跌出去,一步一步落进为他挖好的坟里似的:“对我很好?顺从时,宠物一样,在这牢笼里炫耀一遍,逼着我在众人,在你们面前,做出那些举动!不顺从时,就这样让我受着,还要看我落泪,要听我求饶,要品我的血!有什么区别?!”
承兰只是笑,血从长时间未进水的喉咙里流着,像他全部的色彩:绝望的,惨烈的色彩。
“左不过,是要将我毁灭。有意思吗?嗯?我问你有意思吗?”
他的可怕之处,在于永远能看透别人的念头,无论被别人扔得多地,都和天神一样,所有的罪恶念头,在承兰面前都藏不住。
“他要别人对他俯首称臣,他要人世所有的美好都为他服务,彰显他难得的,可悲的高高在上,你去告诉他,他永远是卑劣的,永远是低贱的,他这一辈子,史书上!小民的嘴里头!不过还是个无知的市井流氓!”
“随他怎么玩弄我……”
响亮的巴掌声,让承兰的话戛然而止。
和被丢弃的写废了的宣纸一样,承兰蜷缩在雪地里,眸子却比方才还要晶亮:“是我想岔了,你恨不得看着我流血,看我落泪呢,怎么有心思还在大殿等着……”
领子被人一把拎起来,承兰却像断了线的木偶似的,手脚都垂着,修长的脖颈露出来,比雪还惨白。
他就被这么拖着,一路向前,绕过那摇摇曳曳的烛火,绕过垂头侍立的下人,最后,绕过那层层叠叠的床帏。
他开始笑,绝望里生出的恐怖笑声,音调诡异而阴气森森。
少年的意气风发算是被打碎了,对人之温情一面的念头算是被熄灭了,被多少诗书教出来的人,脑子里如今记着的,竟只有恨意。
雪还在洋洋洒洒地下着,也不知到底要埋葬什么。
穆轻眉猛地惊醒,精雕细琢的四方床榻棺椁一样,将她围在其中。
眸子瞪得老大,一身的冷汗早已经把中衣湿透。
浑身脱了力,身上还带着热,穆轻眉连喊人的力气都没有,好在十六若云她们一直盯着,瞧见她醒了,又喜又忧,忙把她扶起来喂药:“公主落了水,断断续续病了三四天了,却怎么也不见好,您方才这一睡,足从昨日酉时睡到如今巳时,一晚上都睡得不踏实,太子爷在外头等了一夜,都愁坏了。”
穆轻眉偏头看,屏风隔着的,是模模糊糊两个人影。
入了夏,水也不至于多凉,楚朝歌和十六那天回来,什么事都没有,谁想穆轻眉一夜没睡着以后,就干脆病倒了。
她满脑子还是方才的那个梦,乱糟糟的,明知道是场梦,却真实得过分。
把药碗推到一边,穆轻眉先隔着屏风与太子道:“哥哥,我好多了,就是换季了晚上没关窗户而已,喝上几天药就好了。小十六说你一夜未睡,赶紧回去歇歇。”
穆青和一言不发站起来,还是一副谦和模样,眸子里却好像装着万千思绪,一动不动盯着随着他的动作也站起来的承兰。
太子府不远处,典章倚靠在马车上,已经等了一晚上。
跟着他的人无可奈何问:“兰公子既然有本事直接进去太子府,怎么非要到北晋太子这儿触霉头,这都多久了,也等不到人。”
典章“啍”了一口:“公子说那位是公主的亲兄长,就算有什么忌惮不满,他也要去见一面,总不能让他们兄妹因为他生出间隙。”
他说完,也无奈:“没见之前,听见这位公主落了水,担心地几天睡不好;要见面了,这什么该见谁该不见谁,怎么个见法,什么时候去见之类的,规矩乱七八糟,人情也是乱七八糟,为着个女子,得考虑这么多,要真得这么着,爷倒宁愿一辈子打光棍。”
反倒是问他的人明白了:“你懂什么,公子这是不想让公主难堪呢。要是这两位以后真怎么着了,这位北晋的太子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怪的也只有咱们公子了。”
人都称太子爷谦和,但他身边的人却都清楚,太子爷的沉默,简直跟石头一样,抛出去,能压得他们喘不过气。
可此时的兰公子,只是云淡风起地站在一边,似乎是在和太子爷品茶对饮,等着太子爷倒出一杯热腾腾的新茶似的。
叹了口气,穆青和妥协了,对承兰摆出一副温和模样,道:“我先走了。”
承兰松了口气,面上仍旧是平和的,行礼送太子离开。
穆轻眉刚醒,头却疼得要命,勉强喝了几口药,连吃粥都没什么胃口。
等到太子爷走了,若云才敢低声说:“屏风后面那位,是兰公子。”
她话刚落,穆轻眉猛地咳嗽起来,上气不接下气,要把半条命也咳进去似的。
便听若云继续说:“您昨儿梦魇,一气地哭喊,喊的都是,承兰别怕,承兰有我呢。”
承兰偏头,擦干净泪,人真是怪,受苦的时候,怎么也不肯落泪;遇着温情了,反倒泪落得珠子一样。
便见若云拉着十六出来,与他行礼道:“公子先和殿下聊,我们出去熬药。”
房门轻轻地阖上,锁住了一室的寂静。
隔着一扇屏风,承兰小心翼翼问:
“殿下还好吗?”
“太医说是风寒,再加上有些受惊,没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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