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遥看见刻着“清河镇”三个字的斑驳石牌楼时,已经日近黄昏。漫无边际的云层沉沉地压在天上,遮盖得其后的太阳昏昏沉沉,像随时要掉下来的黄玉,看起来一场大雨迫在眉睫了。
终于看见了村镇,这让张宏正两人总算松了口气。这就已经是吕宁所说过那个过路散修偶尔会去歇脚的小镇,从地图上的标识来看,这应该是田家的领地,田家是隶属于唐家的一个小家族。不过再怎么小,这终究也是世家的地盘,代表了秩序和稳定的力量。野生的妖兽也好,喝人血的散修也好,总不至于肆虐到这个地方来。
这个时候又起了风,他们身后的茂密林子哗啦啦地响,像随时会有妖兽或者之前那个老怪物蹿出来。张宏正紧了紧树藤,把昏睡在他背上吕宁往上提了提,和西望继续朝前走去,肥猫在路边的草丛里踱着方步,时隐时现地跟着。
再走得进了些,就看到远处一片矮坡后面的清河镇镇墙。虽然依旧高大足有数丈,但墙有多处破损,墙头还长着荒草。要是在夏天或许有勃勃生机,但眼下入了秋,又许多天没下雨,那草就蔫头耷脑泛着黄,恹恹的没生气。这显然是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了修缮,而且这镇口还并没见到守卫,如果不是镇子中隐隐传来人声,简直就像座没有人烟的荒村。
三人走进镇口,可以看到这整个镇子都散发着和外墙一样的颓丧气息。黄土铺成的街上满是杂物垃圾,街边的屋前各家洗干净的破衣烂衫原本晾了一大片,像败退之后的战场上残破的旗子。这时候见天要下雨,家家户户都出来收衣服,左邻右舍相熟的也就打个招呼,拉拉家常,说话的声音也是和这镇子一样有气无力。只有不知从哪里传来的铛铛打铁声带着些力气,还有那些光着身子玩得满头满脸都是泥灰的小孩子在跑来跑去,嘻嘻哈哈的笑声中回荡有生机。
但一见他们三个人走在街上,街道两边的人也立即不做声了,都是瞪大眼睛满心警惕地将他们盯着,仿佛看见什么妖怪一样。有孩子还在乱跑的,当娘的立即拦腰给捉了回来,护在身后。
张宏正笑了笑:“看来这里很少来外人的样子。连守卫都没有。”
西望没接话,手扶着腰间的短刀,另一只手摸在腰上,边走边警醒地注视街边那些还没缩回去的人。
再走了一段路,两人都能感觉到这镇子中居民的排斥和敌意越来越重,街边蹲着站着的几个男人看向他们的眼神已经不止戒备,更是凶狠。
尤其是在前面的一个小巷子口一株大榕树底下坐着的一个人。这人看着三四十岁,同镇上所有人一样皮肤黑黄,个子有点矮,但很壮,正在坐在树下一块摩挲得圆滑的大石上用小刀剖一只看不出是什么的野兽,手法极熟练,三下五除二就剥了皮。这该是个猎户,只是剥皮时并不看那猎物,而盯着张宏正三人。
这时候风越来越大,穿过街边棚屋之间的罅隙,呜呜地响。黄土路上因此飞沙走石,在外的镇民都缩回家去了,于是街上的人愈少,最终只剩下六个精瘦的黑汉子。
有四个在他们身后,原本在屋檐下底下蹲着,这会儿站起身不紧不慢地走到当中——把后路给拦住了。另一个原本蹲在那猎户身后。这时候也起了身,走到他们前头站住。
张宏正停了步子,解开绑住吕宁的树藤,西望会意,一言不发地将吕宁接过来。然后张宏正抱拳作了个揖,眯着眼睛在风里喊:“几位大哥,我们三人路经宝地,若有打搅之处还望见谅。”
猎户用小刀在剥了皮的野兽身上片了一片肉,放进嘴里嚼起来。而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张宏正,慢慢走到他们身前两三步停下,忽然噗的一声把嘴里的血肉沫子呸出来。
张宏正早有防备,不动声色地一侧身躲开了,从腰间一摸捻了一颗灵石递到猎户面前:“我们来到贵宝地绝不惹事,这点小小意思请诸位喝杯酒。”
猎户抱着胳膊看看张宏正,又看看西望与昏睡中的吕宁,最终目光在灵石上一扫,并不接过,缓缓开口,声音嘶哑,嗓子像被碳烫过,叫人听着耳朵发酸:“我们这里不喜欢你们这些跑江湖的散修,看你年纪还小,我们也不动手了,你们自己滚。”
“呵呵,这位大哥,若不是情非得已,我们也不愿来这里打搅。”张宏正还是笑眯眯的。“只是我们有要事要求见田家大人,莫非诸位还要拦着不让田家镇守见我们不成?”
除了猎户之外,其他五人之前还恶狠狠的神色都略有松动,有些畏缩之意。作为田家领民,他们当然没这个拦人的权力,甚至如果真是耽搁了田家的公事,田家的镇长发怒起来要他们的命也不算过分。田家是唐家的附属,而唐家的行事风格和向来宽宏仁厚的南宫家可是截然不同的。
只有猎户的脸还是阴沉如故,伸舌头舔了舔嘴边的丝丝血迹,想了想终于点头说:“听好了,办完事最好马上走。我们会盯着你们,如果想要搞什么鬼”
说到这里,猎户就抬手在张宏正的腕上一拍——尽管风声已经越来越大,但仍能听到闷闷的一声响。两人手腕相交,可张宏正的手臂就像是铁铸的,动都没动,而指尖那灵石也安安稳稳地待着,像嵌在他手指上了。
一抹讶色自猎户眼中一闪而过。张宏正嘿嘿一笑,一翻手,将灵石放在他掌心,说:“请几位大哥喝酒。还麻烦几位大哥给我们指指路。”
“前面那座最大的宅院就是田家大宅。镇守大人就住那里面。”猎户再将张宏正打量一番,又看看西望与吕宁,最后还是收起灵石转身喝道:“我们走!”
猎户带着那五个人走到路口的老榕树下坐下,远远地盯着三人不动了。张宏正转身和西望朝着他们指的方向顶着狂风走出几十步去,再回过头来看了看,发现猎户和身边的几个人仍盯着他们,似乎非得瞧见他们进了前面的宅子才放心。
“这里的人怎么了?”西望这时候才闷头闷脑地问。
“不知道。”张宏正挠挠头,他虽然也算四处闯荡,但活动轨迹基本上也就是限于南宫领之内。“听说唐家领的人行事和我们南宫领的人是有些不同,但是这些人的脾气也太古怪了可能是以前路过这里的散修和他们起过什么冲突吧”
“是啊,这么破烂的镇子,连守卫也看不见.还有这田家镇守的大门紧闭的就像在防贼”西望难得地说这么多话。这里的一切确实看起来都透着古怪,至少和他们所习惯的南宫领中的所有村镇都不一样。
大风中的秋雨劈头盖脸地落了下来,张宏正和西望不再多说,快步走到了大宅之前,抬手抓住镇所黑木门上的门环,啪啪啪敲了三下,略等一会儿,又敲三下。
隔一会,侧门开了一条缝,探出一张白面无须的脸。看着是个不到三十岁的男子,高鼻梁,吊梢眼,束着头发。将三人上下一打量,皱眉:“干什么的?”
张宏正一拱手:“劳驾,我们有要事想要拜会这镇守清河镇的田家大人。”
“什么事?你们是谁?西风城的走商吗?”白面男子的戒心看来并不比那猎户小。“怎么全是生面孔?田大人这两日有事”
“我们是来自南宫领的旅客,途经贵地,突然遇上了一些极为要紧的事情,我们觉得有必要汇报给田家大人知晓。”
男子先一愣,随即冷笑:“旅客?你们是跑私货的散修吧?想靠着危言耸听来骗吃骗喝?再往东,拐过那条街,有个空马棚,去那儿歇着去吧!记着,千万莫要惹事,我们唐家的规矩可不像南宫那么宽松。”
说了话就要关门。张宏正抬手抓住门边,那男子嘿了一声,再发力,却觉得门像是石雕的了一样纹丝不动。男子双眼一瞪立刻就要发作。
“我们的确有事要见田家大人。”张宏正连忙压低了声音。“我们无意间在附近发现了一处尚未开采的灵石矿,只是被一个散修妖人所占据。”
“什么?灵石矿?真的?”男子的眼睛瞬间就瞪大了好几倍,刚才的火气立刻不知道哪里去了。
“确实如此。”张宏正又摸出一颗灵石放在男子手中,然后再拿出了自己的身符铁牌。“我们不敢隐瞒此事,还受那妖人追杀,因此前来禀报田家大人。这是我的身符铁牌。”
男子接过张宏正的铁牌看了看,这是证明散修身份的东西,上面盖有单宁城城主府的印记,然后除了张宏正的身高年龄等记录之外,还有一副刻在上面的头像。这是由南宫家的鬼仙专门制作的,极难被仿制,在外游荡的散修必须持有,否则就有可能被守卫捉拿审问下狱。这东西制作不易,只是去城主府制作便要花费十个灵石,但有了这东西,身份便算是有了南宫家来作保。
一边看着铁牌,一边手腕轻轻一抖将灵石收入囊中,男子的脸色放松,终于把门拉开了大半,露出整个身体来,人也和善亲切了许多,说道:“在下周庆,清河镇镇守田霁大人的亲随。原来居然是这等重要的消息,失礼失礼,还请两位,哦,是三位义士入内,我这就立刻去禀告田大人。”
张宏正暗地里撇撇嘴。和人打交道只要用灵石开路就无往不利,这一点可不管是哪里都通用的,不过这人枉还是一镇镇守的亲随,居然一块灵石就毫不费力地收买了下来,看来这处镇子实在是穷得太厉害。那处灵石矿原本就不算大,他们已经捞了不少好处,也根本没有悄悄独占下来的想法。这世上本也没有属于散修的灵石矿,每片土地都是有主的,土地下的灵石自然也是。散修如果能发掘出新的灵石矿,那一定会受到世家的赏赐奖励,但若是胆敢偷偷地隐瞒下来想要闷声发大财,那就是在世家的口袋里偷钱,连向来宽厚的南宫领对此都是绝不容忍。
那灵石矿里的开采痕迹是瞒不过人的,不过有那喝人血的老怪物可以背锅,张宏正他们就老实不客气地挖取了几百颗藏在别处,然后再过来告诉田家,一来可以再光明正大地拿一笔奖赏,二来也确实有必要借助田家来对付那不知道逃遁去了哪里的古怪老头。
正要跟着那个周庆进门,张宏正和西望忽然听见了后面隐隐地传来喧闹声。他们回过头去,看到正是那颗大榕树下猎户带领的那几名男子那里发出的。先是从那条巷子里急匆匆跑出来一个衣衫褴褛的黑瘦妇女,和那几个男人说了几句什么,而后那些男人就聒噪起来,猎户霍然起身猛地往他们这边看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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