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奂坐在长凳上发呆。
他直直地看着对面染血开裂的墙壁,眼神中带着期待,竟像在等候什么人。
像他这样年纪的男孩本应活在阳光下,倍受父母的关心与爱护,却怎么能终日被囚禁在这样阴冷的囚室内?
可他出不去,这里的门和墙都坚硬无比,没有钥匙一切只能空谈。他在外人的眼里是个怪物,不时会说一些怪异的语言,眼中如有熔岩流淌。怪病发作时的他力量大的出奇,几乎能把沉重的枷锁挣断。那些人惧怕他的力量,包括父亲在内,与他的接触全都小心翼翼,仿佛他是会食人的猛虎。
但有一个人除外,那个人是他的弟弟。阿摩从来不觉得他是怪物,并且对他很好,只有阿摩知道他有时发疯般发泄自己的力量,就像饿极的人,疯狂的进食那样普通。
他清楚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他很危险,很有可能会伤到别人,才会被关在这里。他不是不想出去,而是他根本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走出这扇门,他又能做什么呢?
他在这间小屋里唯一的乐趣,就是看着灯花,等着阿摩,回忆自己的梦了。
每当他进入梦乡,总有无数支离破碎的画面从他的眼前略过。梦里的那些景,那些人,他未曾谋面,却似曾相识。这种熟悉而陌生的气息,让他嗅到了故乡的味道。
山摇地动,繁荣的大地四分五裂,曾经辉煌如神祗的建筑一夜间破败不堪;金面的战士挥动着墨色的长刀,周围尽是敌军;暴雨倾盆而下,森严的甲士阵列矗立在合拢后的裂谷旁,在雨幕中宛如一尊尊石塑。
他总是能看到一个女孩,女孩很美,穿着淡金色的长裙,却伏在冰冷的地面上,低声哭泣。她为什么要哭?哭得那么让人心碎,她的周围刀林耸立,士兵们的表情兴奋而狰狞,他们为什么要对一个女孩子下如此毒手?
他试图睁大眼睛看清她,可总有沙尘模糊了视线。他伸手去触摸,想给她带去一丝温暖,却猛然从梦中惊醒。醒来后的他仰面看着屋顶,泪水悄无声息地染湿了枕头,他躺在床上,久久无眠。
他想弄清梦中的人究竟是谁,他想解开这些谜团。那些人与他素未谋面,却为什么会让他如此痛心?
门外忽然传来锁链晃动的声响。
“阿摩?”杨奂猛地从长凳上跳下。
并没有回答。
厚重的铁门缓缓打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阴冷的风顺着门开的间隙涌入屋内,杨奂下意识地后退,看着铁门,“阿摩,是你么?”
桌上蜡烛的火苗忽然蹿动了几下,猛地熄灭,屋中霎时一片漆黑。
墨色的身影从门后走出。来人披着斗篷,拎着一个长条形的石棺,他微微低着头,眼中似乎闪着幽蓝的光。
“你是谁?”杨奂盯着面前的人影。
来人却不答,用指尖点在熄灭的烛炬上,鬼火般幽蓝的火焰跳跃着升起。火光照亮了他的手指,狰狞如骨刺,鳞片密布,泛着黯淡的微光。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杨奂竟丝毫无有恐惧。
“那只是你的梦。”这人的声音仿佛钟鸣,他把石棺放在桌上,双手摘下斗篷的帽子,“我找了你很久。”
“你到底是谁?”杨奂的眼底淌过一丝熔岩般的暗红,他手指的关节发出轻微的爆响,身上束缚的枷锁不住颤抖。
“你会知道的。”这人伸手摘去了杨奂身上的枷锁。
杨奂突然暴起,一拳砸在这人的胸口,紧接着连出数拳。重拳轰击鳞甲竟发出金属撞击的轰鸣,这人没有丝毫躲闪,他直视着杨奂,低声道:“你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量。”
杨奂猛然停手,低头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拳头,喃喃道:“你说得对。”
男人缓缓地蹲在杨奂身前,伸出一根手指,“孩子,你有一次重生的机会。”
“重生?”杨奂抬起头,看向面前这双幽蓝而深邃的眼睛。
“你在这里只会是异类。”男人道,“人类畏惧你的力量。”
杨奂默然地听着。
“孩子,”男人把手轻轻放在杨奂的肩上,“我会带你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梦的碎片潮水般涌来,那些模糊的天地在此刻竟变得无比真实。闪电撕裂了永无日出的天空,千丈的高塔在电光下耀眼而庄严。杨奂用手扣住太阳穴,目光迷离,声音微弱道:“你是……龙?”
“龙族早已消失殆尽,我只是旧时代残存的亡魂。”男人幽蓝的瞳孔中似闪过一丝哀伤。
“你的家园?”
“它毁灭了,今天的土地下,埋葬的全是龙族的尸骨。”
“你很痛苦?”杨奂轻轻摇着脑袋。
“孩子,你怎能体会不到我们的疼痛。”男人看着杨奂的双眼,“那些屈辱与仇恨,你全都淡忘了么?”
胸腔中有什么东西猛地一颤,泪水悄无声息地淌了下来,熟悉的身影再一次浮现在杨奂眼前。孱弱的女孩倒在冷风中,泪水染湿了大地,她是那么的可怜与无助。杨奂缓缓地向前方伸出双手,这个动作,像极了曾经的某个男孩。他跪倒在焦土上,身体早已被长槊洞穿,却对着虚空微微笑着,似乎要握住她的手,不让她离开。他们却终于从彼此的指尖划过,曾经的诺言,在那样绝望的时刻,如薄纸一般脆弱不堪。
“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杨奂满面都是泪水。
“孩子,跟我走罢。”男人看着杨奂,“我们离开这个世界。”
“不。”杨奂似乎想到了什么,“我不能走。”
“这里不值得你留恋。”男人的声音低沉。
杨奂却摇着头,眼中闪着异样的光。他反复地道:“不,不,我不能跟你走。”
“是因为他么?”男人用一只手摁在带来的石棺上,厚重的石板无声地粉碎,桌上,竟露出一个面如死灰的小男孩。
“阿摩!”杨奂惊叫。
男人用手在心前画了一个奇怪的图案,吐出古老而庄严的语言。他幽蓝的眼瞳骤然明亮,把手放在杨广的头顶,低声道:“醒过来。”
杨广一下子从桌上坐了起来,用手捂着胸口,喘息急促,接着剧烈的咳嗽起来。
“阿摩,你怎么样?”杨奂慌忙上前。
杨广向着地面吐出几口浓痰,转而抬头看着杨奂。他虚弱的笑笑,摇了摇头,道:“阿兄,我没事。”
杨奂扭头看向男人,嘴角微微颤抖,“你对他做了甚么?”
“我救了他。”男人看了杨广一眼。
“阿兄,他是谁?”杨广看着杨奂,偷偷指了指男人,他对这个满身鳞甲的怪物充满好奇,“他是和那群人一起来接你的?”
“哪群人?”杨奂一愣。
“有一个姐姐在我们家,带着好多奇怪的人。她对我说,她会接你回家。”杨广道,“她用手帕捂住我的嘴不让我出声,接着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你会给这里带来灾难。”男人看着杨奂,“这群人的狠毒,不亚于曾经的燬。”
“我跟你走。”杨奂忽然道。
“你不该有这种感情。”男人轻轻摇头。
“什么?”杨奂抬头。
“人类不能让你做出取舍。”男人说着,从背上拔出一柄长刀。
屋内恍惚间黯淡下来,隐约中传来低低的呼吸。这柄刀通体乌黑,幽蓝的烛焰窜动,刀的锋刃泛着墨色的寒芒。
男人把刀放在杨奂面前,“你认识它么?”
杨奂的目光牢牢地锁在刀上,刀身雕刻着零星的墨竹,竟还刻有八个奇怪的文字,应该是这柄刀的刀铭。
“我……我……”杨奂的眼底迸出火焰的明亮,他盯着刀上的文字,喃喃道:“东天夜吟,月影……竹翳?”
“竹翳是你们的刀,它同玄将军一起,铸就了凤凰族的辉煌。”男人道。
杨奂轻轻捧起竹翳,凝视着它墨色的刀身,低声道:“你要把它给我么?”
“物归原主。”男人点头道,“我再也找不到其他的凤凰族裔了。”
“他们呢?”杨奂下意识地问道。
男人并没有回答杨奂的问话,轻轻地摇头道:“离开之前,我要你完成一件事。”
“什么?”杨奂看着男人。
“杀了他。”男人的目光停留在杨广身上。
“不可能。”杨奂松开了手中的竹翳,长刀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给我一个理由。”男人看向杨奂,低声道。
“他是我的弟弟。”杨奂一字一顿地道。
男人幽幽地吐出一口气,仰头看着残缺的屋顶,道:“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总是这样,被人类一次又一次伤害,却还要庇护他们。”
“我听不懂你在说甚么。”杨奂用手扣住太阳穴,身形微微颤抖。
“我的族群屈辱的灭亡,我深知你们的感受。”男人把手放在杨奂头顶,“但我不得不说,你们真的是咎由自取。”
男人说着,幽蓝的双瞳变得闪电般明亮,他高声诵唱,屋外竟传来炸雷声响。杨奂在男人的手下动弹不得,男人一拳震碎了厚重的石墙,拎着杨奂缓缓走出囚室。
天空中乌云翻滚,彻亮的电光把天地闪得惨白。湿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杨广跌跌撞撞从屋中跑出,对着杨奂得背影大喊:“阿兄!阿兄!”
“少爷!”守在囚室外的黄廷迥大惊失色,冲上前一把抱起杨广。十数名提刀的卫士一拥而上,把男人和杨奂围在当中。黄廷迥的声音颤抖,“少爷,你没事罢?”
杨广却好像没有听见黄廷迥的话语,看向杨奂,喊道:“阿兄,你还会回来么?”
杨奂似乎失去了意识,他的背上隐约泛着血腥的光,形状宛如展翅的火凤。
“把他放下。”黄廷迥把杨广交到一名卫士手里,用刀尖指向前方这个身披斗篷的男人,“我不会说第二遍。”
“你们总是不自量力。”男人瞧了瞧周围众人,目光仿佛经过千年冰封,透着浓厚的寒意。这双幽蓝的眼瞳,让黄廷迥猛地打了个寒颤。
“我不想伤害你们。”男人缓缓举起右手,仰面向天,钟鸣般的诵词声在天地间回荡。炽烈的电光撕裂云层,弯折的落在男人的指尖,一瞬间光芒吞噬了一切,这个世界什么也看不清。黄廷迥众人后退着伏身遮面,渐远的声音从空中传来,“人类,永别了。”
杨广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竟看见杨奂睁开明亮的双瞳,用唇语对他道:“阿摩,等我。”
“我等你。”杨广对着虚空比了个拉勾的手势。
暴雨倾盆而下,云层中似残留着黑龙翻搅的痕迹。黄廷迥站在几乎坍塌的囚室前,任凭雨水冲刷面颊,他望向昏暗的远空,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此番伐齐,全靠众卿了。”宇文邕从宝座上起身,面向群臣深深施揖。
“为我主征战,誓死不辞!”众人拜伏在地。
“次月己酉,我随卿等出师。”宇文邕撩袍而立,“退朝。”
执扇的侍女垂首跟随宇文邕身后,宇文邕微微偏头,用余光扫向殿中,见那身披紫袍的杨坚和其他众臣一同叩首于地。宇文邕迅速移回自己的目光,迈步走出大德殿。
“齐王何在?”宇文邕看了一眼身旁的李卿,“昨日他想要见朕。”
“回陛下,齐王尝在殿上,片刻便到。”李卿躬身道。
“告知齐王,我在明德殿等他。”宇文邕在李卿的搀扶下坐上辇车。
“是,陛下。”李卿道。
乌云压得很低,陈设略显简陋的大殿外,枯枝摇曳,殿中有些阴暗,却没有掌灯。作为皇帝的宇文邕生活简朴到了极致,平时总是一身布袍。上一次在东宫见到太子用金杯饮酒,他怒不可遏,不顾宇文孝伯的劝阻,竟当着众臣的面,直接拿起棍棒责打太子。
或许是曾经的权臣当道,让宇文邕很注重威刑,对于骨肉至亲的错误也从不宽恕。他把江山从宇文护手中夺过来,不会再允许有任何心术不正的人图谋大周社稷。
齐王宇文宪不止一次对他说过:“普六茹⑴坚貌有反相。”他深以为然,曾寻问来和⑵,却答曰:“随公止为守节人也。”他一向厚待杨坚,不仅是因为其父杨忠的功绩,更是想借此试探杨坚。宇文邕深知,这样一个朝廷重臣,不能仅仅因为一些流言就改变对他的态度,如果杨坚真的心怀二心,也要等他自己先露出马脚。
而昨天,齐王欲见他,似乎还是为了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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