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一份的词状整整齐齐摆在户长谢润生家的圆桌上。起草统计这些词状的不是乡书手,按律法,乡书手禁止书写诉灾的词状,所以只能别人代劳。虽说词状千遍一律,有统一的格式,但一千多份词状要统计、书写,也费了很长一段时间。
“有些户长顶怕事。”谢润生躺在藤椅上,见陈晓宇看圆桌上的词状,又开始说话。这时他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上次宴席上的少女正在帮他捶胳膊。少女朱唇皓齿,皮肤雪白,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南安本地人。陈晓宇克制着才把自己的目光从少女脸上挪开。
“听话县令不想免税,就打退堂鼓了。”谢润生语气里带着抱怨,神情却没有半点抱怨。“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不可能不诉灾。咳咳……,你懂这种道理吧?”
谢润生说的道理不是一般普通人能明白的道理,是刀口上舔血的人才明白的东西。陈晓宇打过不少架,勉强能领悟这种定律。谢润生的询问下,他点点头,“懂。”
“懂就好。”谢润生知道陈晓宇是真懂,这也是他要他做耆长的原因——临阵不惧,杀人如喝水,这样的人如果不懂,那就没有人懂了。“人老了,全身不动,以后就动不了了。人这样,事情也这样。”少女被谢润生屏退,彻底解除了陈晓宇的尴尬。
直起身子的谢润生继续说话:“至坪里蛮多年没动手哩,再唔动手以后会动不了了。动不了有甚么下场?”坐直的谢润生要起身,陈晓宇伸手想要搀扶被他强硬架开,他自己吃力的站起来,腰背挺直。“你要晓得,从前至坪里是冇盐钱的,五十年前开始收盐钱了,越来越多。再从前,至坪里税轻,后来就越来越重,同其他地方冇两样了。”
谢润生说着普通人不知道的历史,目光炯炯,这样的目光最后盯在陈晓宇脸上,“我们退一步,他们就逼两步。我们退两步,他们就进三步。有的时间想想,还不如去做峒民。峒民献钱拿峒主,峒主要护他一家平安。我们呢,我们献钱拿官府,官府又作了么个?连碗粥都没食。”
谢润生或许是感叹,或许是解释为何要强硬诉灾的原因,言语里充满着怨恨。相似的言语陈晓宇并不陌生,可是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介入其中。他不说话,也不表达自己的立场,只静静的听谢润生说话。见陈晓宇沉默,谢润生的目光有些遗憾的挪开了。
“诉灾定在八月二十八。”谢润生开始说具体的诉灾安排,天色已晚。“明日辛龙里的户长耆长会来,你今夜到这里睡,明日食了晏昼饭再去转。”
“好。”陈晓宇没有反对。蚕豆播种结束,他也没有别的事情。
“屋家有事吗?”谢润生问起了陈晓宇的私事。
“屋家冇事。”陈晓宇客气的回应。“要补种的都补种哩,亏得家家帮忙。”
“本就要来帮忙的,不帮忙就要出钱。”谢润生不以为意的道。“你要晓得,至坪里个个人的安危都在你这只耆长身上,官府是冇指望的,大家只有指望你。唉……”见陈晓宇仍有些茫然,谢润生也不再说,只道:“你以后会慢慢晓得。先食饭。”
圆桌上的词状早被挪开,厨房的菜香传了过来,一会菜便端上。酒是少不了的,吃饭之前一般是先喝酒,端起碗咪一口醇米酒,然后才开始吃菜。
“听话你种了三头树,甚么树?”酒水粘到谢润生的白须上,他也不擦,慢慢嚼动嘴里的菜。
“是橙树。”陈晓宇没想到谢润生也知道自己的三颗树,比起谈论官府如何如何,他更乐意谈论自己那三棵树。“一般的橙子是酸的,我这种是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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