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桥呆呆地站在嘉兴府衙的仪门外,直到府衙方向传来的笑声越来越轻,渐不可闻,他才拖着灌了铅似的大腿上了轿子。
而嘉兴同知张悬鹑的心情比陈远桥还要复杂。
这位同知大人刚才见到步安走进府衙正堂时,还悄悄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可瞬息之间,这眼神的内容便换成了谄媚与告饶。
天使亲临嘉兴,前前后后跟他这个五品同知不过说了三句话,连正眼都没瞧过他,此时见到步家三少爷,非但笑吟吟唤他“小友”,还说什么“甚为挂念”。
藩台大人语气更加亲热,仿佛与这小辈成了忘年之交。
张悬鹑这五品官衔不是凭空得来,眼力虽然差了一些,随机应变的本事还是有的。他本来垂手站在两位大人身旁,一副任凭耳提面命的下官姿态,此时却朝一旁衙役急道:“步公子腿脚不便,还不快上前搀扶。”
没等衙役上前,同样候在堂内问话的嘉兴府通判,王彭泽王大人便已经自告奋勇地跑上前去,可惜没等他伸手扶到步安,坐在堂上正位的右使中丞李大人,便摆摆手道:“汝等全都退下。”
嘉兴通判王彭泽伸到一半的手,只好讪然放下,与张悬鹑等人一道行过大礼之后,全都退了出去。
“望彼僚属,可识其人。这嘉兴府中一应官员,竟都如同市井小人一般……”李岳丝毫不给面子,不等张悬鹑、王彭泽等人走远,便大声感慨。
中丞大人今日身穿大红官袍,头顶乌纱官帽,与大半个月前,国公府西湖畔,一身便装时的模样截然不同,整个人有股子不怒自威的气势。
而同样穿着官袍的孔浩言,气质却比李岳要柔和得多,步安琢磨着,这大概是儒官特有的文雅气质吧。
“嘉兴糜烂如斯,我有失察之责。”孔浩言摇头叹道。
这两人坐在堂上,背后是气势巍峨的千里江山图;步安被素素搀着站在堂下,有些被人提堂过审的滋味。
人家客气,称他一声“小友”,他却不好以友自居,就老老实实站着,三两句之后,他听出了一丝异样。
堂上这两位,大半个月前还差点为了逐月大会争吵起来,现在似乎变得异常和谐:孔浩言说自己有失察之责,李岳则笑着为他开脱,而且这个话题一触即止,两人都没有深入下去。
步安暗自翻翻白眼,心说,这两老头准是在台面下完成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否则何至于关系进展得这么快。
晾了他一会儿,孔浩言便走了下来,笑道:“中丞大人初临嘉兴,所见所闻,都是些斗筲之辈。节前被你遁走一回,今日就罚你作陪,以尽洗耳之责!”
步安拱手作揖道:“敢不从命。”
李岳也笑着走下堂来,直到这时才轻描淡写地问道:“那步鸿轩是你养父?”
步安叹了口气道:“……一言难尽。”
……
……
落日时分,嘉兴府衙官舍,一座清幽小院里,摆着一张八仙桌,桌旁就坐了三人。
不时进来上菜换盏的下人,全都屏息凝神、低眉顺目,连看都不敢往这三人看,只在离去时,瞥一眼搬了小板凳坐在一旁的小书童。
这书童端着白瓷饭碗,拿筷子往嘴里扒拉饭菜时,几乎把整张脸都埋进了碗里——极少有人能把饭吃得这么香,这么投入的。
“原来这断命知府,与你有杀母夺产之仇。”李岳呷了一口米酒,摇头道:“怪不得你要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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