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鸣鹤自而立之年以白衣之身入卫府,成为卫景林麾下幕僚,至今已年过五十,仍然茕孑一身。明明是落第三次无缘功名的落魄文士,却生就一身不羁风骨,于权谋兵法往往有过人之见,深得卫氏父子器重,卫景林更是让诸子对费鸣鹤执子侄礼,礼敬有加。
“为今之计,只有速战速决!”卫景林一掌击在案上,斩钉截铁道。
费鸣鹤与卫承暄均是心下了然。无论是右翼军独自抵挡、厉重威带中军作壁上观,还是全军上阵厮杀,都需要保证此役必胜。只有在此战中保证战斗力、做好独自抵挡敌军的准备,才能最小程度落下把柄。
三人同时将视线落回帐中央铺在方几上的行军地图——
大宸与突伦以索年河为界,北去是突伦的莽荒雪原,河南岸是大宸境内的天堑遏索山,越过山向南,便是广袤的大宸沃土。
索年河的最窄处便是孤云渡,自来是两国交战的必争之地。自大宸建国,便在孤云渡西南依遏索山建五石堡,城墙三面嵌入遏索山崖壁,仅有一面城墙以巨石高垒做城守之用,并建一瞭望台,常年有岗哨驻防,观察孤云渡异动。
如今,厉重威的中军帐便设在五石堡,左右翼驻营之地便在东西两侧,卫景林所领右翼距孤云渡不过一射之地。
“哼”,卫承暄忽地一声冷笑,“当今权臣厉重威对于行军打仗真是所知甚少,我军看似摆出极强的守势,应对极善攻击野战的突伦骑兵,却实在是纸上谈兵的蠢材才能做出此等昏聩之事。如今深冬,山野之间全是枯草干枝,一旦突伦骑兵突破孤云渡,乘北风行火攻,遏索峭壁在后,突伦骑兵与烈火当前,纵有五石堡固若金汤又能如何?”
卫景林脸上悲愤之色一闪而过,却扭转话题快速说道:“此役孤云渡为死守之地,一步不可退。但这远远不够,此战主动权必须握在我军手中。费老,请——”
言罢,只见费鸣鹤朝卫氏父子一一拱手,清清嗓子道:“少帅适才去见莅王之时,老朽与大帅已商议好对敌之策,只需以此物辅助渡过孤云渡,借风势对突伦大营行火攻即可。”说罢喊营外近卫带一物入帐。
灯火之下,地上赫然一只长五尺余的巨匏。卫承暄大吃一惊,细看之下竟是仿木船制法拼接的木壳,一面仅有中段一截圆箍,壳内勉强可容一人藏身。费鸣鹤白须微动:“老朽请近卫参照南地制船之法造出此物,名为龟甲”。
“将士藏身甲内,以身躯带动其翻转,在孤云渡冰面北进,突伦守军使出箭阵又能奈我何?”这龟甲其实形状类一微型小船,不像两军对战的道具,反而更像是稚童玩具。但卫氏父子常年见惯了费鸣鹤各类天马行空的破敌妙计,卫承暄见到此物便双眼发亮,立即想到了龟甲的对敌妙用。接着又是一笑,脸上愁云全消:“便是突伦出动铁骑,冰湖之上能否承载且不说,马匹于冰上行走,也不如这龟甲灵动!父帅,儿自请带近卫百人夜袭突伦大营。”
费鸣鹤转身向坐在上首一脸凝重的卫景林一揖,“此番一战,大帅尽可不必先奏报厉重威获准,此人刚愎自用又一向与莅王不睦,因他犹豫不决或自谋军功而贻误战机,我军损失大矣。”
卫景林点头,“此次便谎称突伦夜袭孤云渡,我军乘势反击。待暄儿火烧了突伦粮草和营帐,我军便奏报厉重威乘胜北进,一举歼敌。解释论功行赏,厉重威定是头一份儿,他也无话可说了。”半生浸淫官场,卫景林身为大宸护国上将,不仅治军有方功勋赫赫,于为官之道上也颇有心得。大宸朝中臣属多暗地里戏称卫景林为大宸郭令公,褒奖其谨慎和善谋堪比唐代郭子仪。
卫承暄低头出神,口中念念有词,忽地抬头道:“山间林木可就地取材,今夜开始,至明日申时当可备齐百副龟甲。戌时可乘夜色整装出发。只是……”他想说这木质龟甲碾于冰面之上,不免有碌碌滚动之声,易被敌军发现。所谓夜袭,当然是越隐蔽越晚被发现越好。
费鸣鹤已料到此处,便轻笑道:“且随我来,少帅疑虑立时可解。”甫至帐门外,夜色如泼墨染就,巡夜、岗哨行止有序,耳中却被朔北寒风灌满,风声似自阔旷原野摧枯拉朽而来,裹挟尘沙和寒气直至遏索山崖前回旋,声过之处如雷声隐隐自远方来,回旋之中如有夜魅号哭,令人不寒而栗。
承暄不由打了个寒噤,本能地紧了紧衣襟,忽想起一事,面露为难神色,“不知是不是北疆寒气太重,今日我见莅王似感了风寒,时有咳嗽。他说微恙不必告知父亲,徒惹担心于战前无益。”
费鸣鹤忽然止步,直视承暄道:“莅王殿下一向勤勉尚武,在怀远时,数九寒天还曾游过满是浮冰的浥水河。”承暄笑道:“是啊,这一点却连常年征战在马背上的父帅都是比不上的。如今怎就染了风寒……”
费鸣鹤道:“少帅,老夫所指的就是这朔北大风,风声之下,夜幕之中,龟甲滚动算是无声无影了。”
“对了,你今日前往莅王处,可见过冯斯道?莅王风寒,此贼在做什么?”返程途中,费鸣鹤忽回头问道。费鸣鹤对身为莅王幕僚的冯斯道厌恶已久,曾在卫氏父子面前断言此人必行狂悖忤逆之事背叛莅王。时日久了,冯斯道一如既往谦躬下士忠心为主,众人只当是幕僚相轻,对费鸣鹤之言均一笑而过。今日提起莅王风寒,见费老又做此言,承暄也是无声一笑,心道这倔老头真的对冯斯道成见颇深,遂张口答了句:“今日在莅王帐中不曾见到冯先生”,再无其他言语。费鸣鹤也并无实据,见承暄不愿多提,也便按下心中疑虑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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