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人们自有仆役随从,更有一众拥趸跟随。
看着名伶们和成全他们的写戏人周大老爷哀哀作别,蓄泪空垂,更远处站着的人都湿了眼眶。
周正自始至终不悲不喜,神色间没有寥落没有不甘。
他向身后送别的人躬身施礼后便转身上车。
城门处一阵嘈杂马嘶,尖细的声音从身后远远传来:
“周老爷请留步!”
周正这次转身时眼睛有些亮色,他抖动着嘴唇看向驱马而来的人。
此人穿着红色的内监制服,身后跟着一队侍卫,在城门外簇拥吵嚷的人群中像斩破汹涌水波的战舰般威严肃重,专属于天子的威严肃重。
“崔公公。”
周正仰面看向坐在马背上的红衣内监抬手施礼。
“皇上托小人给大人带些东西。”
崔喜抢先一步跳下马,扶住了要行礼的周正。
“皇上交代了,此次是以学生身份赠大人的谢师礼,大人不必行礼。”
周正闻言微微一怔,崔喜已经将身上背着的一个云锦包袱双手捧给周正。
周正接过后,没有行跪拜礼,但仍是长身一揖,崔喜见状也是躬身一揖作为还礼,又匆匆上马而去。
周正也不再停留,挺直脊背双手捧着云锦包袱上了马车。
周家的马车俭素,当头的是一辆灰扑扑的青呢马车坐着家人,后面只跟着两辆行李车,看那老旧的陈年木箱,多数的行李应该是书卷。
近处的名伶们、稍远处涌涌跟来看名伶也看名臣的群众们,此时盯着视野里的三驾马车渐行渐远。
“周大人是大清官啊,谁能想到一朝三品大员竟然只有这些家当和仆人。”
人群里有人这样感叹,身旁的人也纷纷点头称是,周老大人的清廉守正是出了名的,全京都的人没几个不知道的。
“方才那是皇上身边的公公来送别周大人,还赠了礼,想必是些稀罕的宝贝,资助犒慰周大人回乡安度晚年的吧。”
“周老大人清正刚直,皇上一定不会送他财宝之类的,恐怕是些别的东西,给辞归乡里的周大人写个凭证,许些职衔也是可能的。”
“皇上这样看重老大人,他又何苦要请辞呢,留下来做官,替皇上分忧才是忠臣的本分吧。”
已被马车抛在身后的人群里的扰攘声丝毫没有引起周正的注意,上了车的他小心翼翼地将包袱摆在小几上。
他没有伸手打开,而是拉着一同挤在车里的妻子和老仆一起下跪,向着京都的方向虔诚叩拜。
他逃开了,他没有尽下身为臣子的本分,甚至写戏自娱,但那少年天子仍然护着他,敬着他。
车马粼粼行驶,周正始终将那云锦包袱搂在怀里,好似从未想过要打开看看,皇帝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是夜周家车队宿在一家镇上的客栈,入睡前周夫人斟酌再三只得开口。
“皇上给的东西,老爷还是打开看看,这一路上车马劳顿住的又都是陌生的地方,这东西还是妥善保管为妙。”
毕竟是皇帝的赠物,这么抱着一路招摇过市,万一有人觊觎弄丢就不好了。
周正在离开京都之后分外沉默,今日自用罢晚饭回房后就对着窗下疯长的一蓬蒿子发呆。
他听到周夫人的建议也并未说话,只是默默关上门,取出了云锦包袱。
内里是他前几日上最后一封请辞折子时用的红漆木匣,周正夫妇俩一脸虔诚郑重打开了木匣。
周夫人咿了声道:
“这……这是什么?”
木匣内整整齐齐放着一摞书封,用的是大内特供的洒金粉笺纸,依次写着合浦还珠、玉真还魂记、鸾锦书、鸳鸯墓贞记等字样。
都是他这段时间送给皇帝的戏本名字,周正一张张翻看,手有些颤抖。
周夫人此时才看清这些是什么,却更不明白了。
周正将手指轻轻抚过削金碎玉的字,指尖在字下钤的红色章上停下,那是两个小篆的字。
“是什么字?”周夫人问。
“源铮”,周正费力地说出这两个字。
周夫人吸一口凉气,她虽是深宅妇人,却知道源姓是大宸皇族的姓氏。
“是皇上的名字啊。”她道。
但接下来又有一个更大的困惑,皇上送来这些东西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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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旨写戏?”
乔公山挑了挑眉禁不住抬高了声调。
“是啊”,周正的戏本子翻开着凌乱散在皇帝面前的书案上,他正在皱眉仔细翻看着。
“他做官做得好朕给他信任和清名,他现在辞官写戏朕就送御笔的戏名,让他回乡写戏也体面,有个倚仗。”
现如今写戏本为大多数读书人所不齿,是那些屡屡不第又流连勾栏的潦倒文人才会干的事。
手里拿着皇帝亲笔手书的戏本名,周正的戏本价值就完全不同了。
乔公山轻轻叹口气,“皇上仁善。”
“如果想给他足够的体面,皇上今日应该亲自出城送他,那么多人看着,天下人都知道周正是皇上爱重的臣子。”
“其实,我是看出来了,他忽然转了性写戏本子,就证明是打算彻底与朝堂之事绝缘了。”
皇帝呼出一口气接着道:
“但是这件事他知道,朕明白,别人却未必明白。”
“若朕今日前去送别,在有些官员眼里就有了另一重意思,这样对周正就不是保护了,反而会让他面临险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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