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味说:“你就想着让你最心静的一个画面,古寺明月,深潭落雪,梅花鹿跑过梅花岭,或者,煮开的鸡肉粥咕噜咕噜咕噜……”
真别说,有用。
莲意先在君弦的徽位上简单勾、挑了两下,然后一板一眼,开始按散音调音法,先去定音。
旁边陈舆沉默地看着她,太子妃叶氏还在柔婉地夸奖着,“我说小徐妃惹人喜欢。做事懂规矩。抚琴前不冒冒失失乱来,先调弦定音。这坐姿生态也端庄。无论什么时候,规矩总是大过天的。有了规矩,偶尔淘气也惹人喜爱。”
听起来都是实打实的好话。
莲意未敢分心,直到做好了,才侧首向叶氏笑了一下,“奴谢娘娘金奖。”
陈舆催她,“就弹《春风词》吧。”
莲意心绪正乱,因为这琴虽然放在春风里的高楼上好几天,但毕竟是上好的一张,弦儿怎么乱成这样?是不是有些什么说道呢?
为了让心沉下来,她要用荷味姐姐教自己的办法。
此刻,她的目光正好能看到杏花林。
不知道为什么,白曼珠所说的荷味的噩梦,也闯进了莲意心头。在她眼前脑海,忽然形成了一幅美丽又诡异,却安静无比的画面:一具历经血腥风雨的骷髅骨,不悲不喜,站在杏花漫天的淡淡哀伤里。
带着这个心里的画面,莲意把双手放在了琴弦上。
《春风词》很短,说的本是闺中少女思春之事,有期待有向往有愁绪。
一曲终了,夜风吹起杏花瓣,空气里弥漫着莫名的香。
太子陈舆、太子妃叶氏、妃侍金北、卫齐,都听得出神,而且知道,这不是一首寻常的《春风词》,琴音里有秘密,有暗黑的诱人的危险的彼岸花一般的风景。
“这琴给你了,你多练练。”陈舆说。
莲意大意了,以为找到了好机会,连忙进谏:“殿下还是早早歇息吧——”
“偏不!”陈舆打断她,多疑地看着她,“怎么?你巡夜,我监督,不可以?”
莲意的心又狂跳起来,“坏了,心急了,”她扮上一张二皮脸,“啊?您说什么?”
“我就要在这采萼楼上,数你一圈走多久,一夜走多少圈,你还管我不成?”
“奴当然不敢。”莲意连忙从蒲团上爬起来,看似要逃离陈舆如炬的目光,实际上,她只是想靠近黑暗里的金北。
她把自己的后腰,稳稳地戳到了金北的指头上。等着这个人给自己进一步的教导。
金北在一刹那,想笑,又充满怅惘。
陈舆还在一脸阴鸷地逼视莲意,“骗我睡了,你是要偷懒,还是要偷情?是要瞒着我做什么坏事吗?我罚你是为什么?我罚你是为了我开心!我罚你的过程我看不见,我还怎么开心!”
其实,今天夜训是去冷宫的绝佳时机,如果没有这个惩罚,莲意想晚上出东宫就更难。
她不能让这个机会溜走。
“殿下,您有什么不开心的呢?”
陈舆被这句话噎了回去,差点没打嗝,“你说什么?满天下都知道我被戴了绿帽子,我不能不开心?满天下都知道我是太子,都盼着我出错儿,都盯着我办事儿,我还要开心给你们看?”
莲意义正言辞的那股“书匪”的劲儿上来了,连腰后头金北的指头都感觉不到了,“殿下,枉费太子太傅教您读书学道理,天生万物,各有其用。有人是太子,有人是绣匠、农夫、挑粪的、卖水的、贩夫走卒,不一而同,都为了两餐一宿忙碌着,要您这么说,有点儿难处就不开心,全天下都别开心了!”
“你——”陈舆一时没找到从哪个点儿反驳莲意。
叶氏觉得很有意思,笑着看戏。
“我怎么了?难道我开心吗?难道荷味姐姐开心吗?难道太子妃殿下开心吗?您不开心还能罚人,那旁人呢?”
陈舆颓然了下来,带着哭腔儿,“荷味她有人喜欢。我喜欢,乌别月谷喜欢。你们都讨厌我,都挑我的错儿!”
莲意更加气势汹汹,“您错了!奴不知道您办差的时候遇见了什么难事儿。但您既然是个人,哪怕是太子,有人难为您,挑您的错儿,也是常事。您觉得没人喜欢您,或许是真的。可是,还是那句话,天生万物,没一个人是多余的。哪怕普天之下,包括皇上、皇后娘娘、太子妃娘娘、我姐姐还有我在内,都讨厌您,老天爷也不讨厌您。难道我们大得过老天爷吗?”
叶氏“扑哧”一声笑了。
“好了,爷,瞧您把孩子吓的。”
陈舆谁都没理,独自沉默着。
莲意又怂又后怕,“刚才奴说的只是假设,并没有说皇上、皇后娘娘和太子妃娘娘,真的讨厌您的意思。高处不胜寒,您觉得孤独,我们懂得。”
夜色里,太子似乎打了个哆嗦,也许是因为风凉。
他往楼下走去,“好累,困了。千波找人把琴送到小院儿,我去睡了。”
原来太子妃的名字这么好听:叶千波。
叶氏甚至带着点儿长辈看小孩子的慈祥,望着陈舆的背影,“他倒没说谎,是真的困了。琴我找人送过去。你们忙你们的去吧。”
“是!”
在太子妃叶氏的注目中,莲意与金北、卫齐离开了采萼楼。
也不知道那位孤独美丽的太子妃,还留在楼上做什么。
他们三个绕了些路,绕进杏花林,向着冷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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