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你可要小心张巨蟒,此獠不好对付啊。”崔玄暐似随意般开口。
武三思眼中迸出杀机,索性收起假面具和虚伪言辞,目光灼灼道:
“崔相可愿襄助孤一臂之力?”
直接摊牌,也不饶圈子。
他很清楚崔玄暐这些门阀的阴谋。
但现在自己的处境也很艰难。
上面有陛下森冷的獠牙,下面有张巨蟒恐怖的强势。
怎么办?
只能跟门阀望族相互利用,各取所需。
崔玄暐显然没料到对方如此直白,他笑了笑,意味深长道:
“太子是一国储君,维护储君是臣子无法推卸的责任。”
武三思紧绷的心弦顿时松懈下来。
他跟崔玄暐双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
……
御书房。
檀香袅袅。
“臣叩见神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武三思匍匐在地,虔诚恭敬,近乎于谄媚。
“起来吧。”
武则天摆摆手,示意宫婢端来一杯香茗。
她微微一笑:“朕观你恭良纯善,异日当有天子气象,闲暇时不妨多处理政务。”
武三思愕然,忽然涌现出微妙的不安感,他丝毫感受不到可亲可近。
“东宫筹备的怎么样了?”武则天淡淡问道。
武三思刚要回答,脑海里却冒出一个念头。
他要试探陛下对张巨蟒的真实态度。
“陛下,进展不顺,神皇司绿袍一直在拿东宫规格做文章。”
武三思佯装惶恐,又夹杂着忧愁和不满。
“哦?”
武则天脸色阴沉,冷声道:
“放肆!他们岂敢干涉皇家事宜?”
武三思心一喜,嗓音变得深沉:
“陛下,神皇司不受制衡监督,才导致这群绿袍势焰熏天!”
武则天沉默片刻,似是在征询:
“你有什么建议?”
武三思竭力控制情绪波动,小心翼翼道:
“陛下,要不再设立一个机构,跟神皇司形成竞争,有竞争才有压力,才能收敛气焰,更好为陛下办事。”
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的喉咙发干,心跳有些加速。
武则天表情微变,起身来回踱步。
她眯着眼睛打量武三思一番,突然展颜一笑:
“好主意,一家为大始终是隐患。”
武三思肩膀剧震,内心狂喜。
他赌对了!
陛下就是希望蚕食张巨蟒的权力!
若自己表现得庸碌无为,只懂得见招拆招,那储君位置都不稳。
一定要显露锋芒,争权夺势,狠狠镇压张巨蟒!
武则天神色莫测,淡淡道:“尽快着手组建。”
“是!”
武三思重重点头,而后恭声道:“请陛下赐名。”
“这……”武则天蹙眉。
武三思见状,谨慎措辞:
“要不就神龙卫?陛下是傲世寰宇的真龙。”
武则天心中冷笑不已,这里的龙恐怕指你自己吧?
她面上却很平静道:“龙出之升天,朕希望神龙卫做出一番成绩来。”
武三思有些难以置信,蠕动着嘴唇谢恩。
事情实在是太顺了!
对于自己的扩权,陛下竟是无动于衷,连一点点警告的意思都没有。
这让他更坚信张巨蟒彻底失宠,已经是秋后的蚂蚱。
如今掌握神龙卫这个特务机构,就能彻底压制神皇司,何况自家侄儿还是神皇司二把手。
外部打,内部掺沙子。
这群绿袍还能怎么蹦跶?
“对了陛下。”武三思似想起什么,忐忑不安道:
“神都城的福利机构太过混乱,应该好好整顿。”
武则天略一权衡,沉声道:
“动静不能太大,倘若影响百姓,朕饶你不得!”
武三思神情凛然:“臣遵旨,请陛下放心,臣绝不辜负陛下信任。”
武则天目中无波无澜,情绪被遮掩得严严实实。
武三思没再继续提要求,他也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引起陛下忌惮就得不偿失了。
“朕乏了,没什么事就退下吧。”武则天捏了捏眉心,温声道。
“臣告退!”武三思恭敬作揖,缓步离开。
武则天盯着他的背影,目光一片冰冷。
殿外。
武三思深呼吸一口气,恐惧彷徨的眼神一片散乱。
陛下态度之和善,言语之诚挚都是他前所未有的经历,春风化雨,殷殷可亲。
事出反常必有妖!
“不管你在谋划什么,既然储君之位给孤了,可不是轻易就能废黜的。”
他喃喃自语。
站上巅峰,俯瞰世间是什么感觉?
泰山封禅,君临天下又是什么感觉?
要想实现这些野心,首先就做掉那只拦路虎。
张巨蟒,风水轮流转,该是孤折磨你的时候了。
……
深夜。
远处火光从壁里瓦间蹿出,它们疯狂地吞噬着建筑,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每一个弹指都在疯长。
极黑的浓烟已率先飘起,四周火星缭绕,如一条泼墨的黑龙跃上夜空。
马车里,太平掀开车帘,神情阴冷至极:
“堂堂储君在丽景门纵火,丢尽大周帝国的脸面!”
车厢内的上官婉儿一反平日温柔浅笑的模样,一张玉颊绷得极紧,目中满是怒火,娇躯因愤怒微微颤抖。
这场火,武艺傍身的绿袍应当安然无恙,但衙门被烧毁了。
于神皇司而言,这是打脸,天大的耻辱!
没想到武三思的下马威来得这么迅疾,无所顾忌,为所欲为!
“立这个废物为储君,母皇昏聩愚昧!”
太平五脏六腑被怒火炙烤,火苗几乎要喷出眼眶。
她放下车帘,冷声道:
“又不敢杀他,又要削弱他,用武三思这玩意来恶心人。”
“就不担心遭到反噬么,万一……”
太平还有一丝残存的理智,大逆不道的话终究没付诸于口。
但上官婉儿明白。
如果陛下突然驾崩,那身为太子的武三思顺理成章继位,根本就不需要经历波折。
储君登基,名正言顺。
太平目光沉沉,盯着上官婉儿:
“婉儿,你久伴母皇身侧,你觉得她有没有想过立本宫为储君?”
上官婉儿抿着唇角,“婉儿不太清楚。”
太平审视着她,不知道是真不知道,还是谨小慎微不敢说。
“储君之位既定,本宫也没什么好顾忌的,说什么也改变不了局面。”
顿了顿,她杏眸黯然,喟叹一声:
“把本宫嫁给中山王,不就是三赢的局面么?”
“本宫登基,能将武周江山延续下去,国号不变,一切遵循母皇的既定政策。”
“中山王跟本宫的下一代接过大宝,之后每一任皇帝都流着母皇的血。”
“皆大欢喜,不是么?”
原以为这番话会让上官婉儿震惊,谁料她听后平静从容。
太平苦笑一声,以婉儿的聪慧,兴许早就察觉到她的想法了。
上官婉儿略默,突然说道:
“殿下,你有没有想过中山王也抱着这种想法呢?”
太平精致的脸庞满是愕然。
她没想过,至少张易之从未向她传达过,连隐晦的暗示都没有。
“殿下,你走进了思维误区,储君并非局限于儿女,孙子也极有可能。”
“当时在李唐宗庙,陛下已经宽恕了相王,中山王为何还要将李隆基给劈死?”
上官婉儿声线轻柔。
太平红唇微张,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原来那个男人早就在替她铲除威胁者。
“母皇为什么就不能成全本宫?”
太平一颗心在胸膛里翻滚不定,俏脸也似被蒙上了阴影。
上官婉儿将一切看得透彻,她平静开口:
“陛下怕你重蹈覆辙。”
太平疑惑地看着她。
上官婉儿并没有解释的意思,换了一个浅显易懂的词:
“前车之鉴。”
话音落下,犹如醍醐灌顶。
太平震惊,鼓胀胀的胸脯起伏不定。
上官婉儿别过脸,注视着昏暗的灯火。
高宗跟陛下就是夫妻,最后呢?
陛下改朝换代!
许多文人喜欢夸赞高宗隐忍,擅长伪装,甚至帝王权术炉火纯青。
在上官婉儿看来,荒谬可笑。
作为一个统治者,治下的国家因他而亡,就是无可推诿的罪过。
原因很简单,能力不对等。
高宗弱。
陛下强。
弱者最终败在强者手上,不是再正常不过么?
历史都是相似的,倘若殿下跟张郎结合,完全就是高宗跟陛下的翻版?
殿下跟张郎的能力水平差了不止几个档次。
张郎会不会成为第二个陛下!
太平朱唇微微颤动,她似乎更能领悟母皇晦疑莫测的表情之后,那心硬如刀的决绝锋锐。
政治就是冰冷的理性机器,没有人能保证永恒不变。
她很清楚母皇跟张郎之间的感情有多亲密,信任突然崩裂,难道母皇不是在承受煎熬痛苦么?
可在皇权面前,人性也许经不起考验和引诱。
人性之恶就是一根紧绷的弦,不动则已,即便轻轻一拨,谁也不知道后果会是什么。
车厢内陷入冗长的死寂。
上官婉儿很清楚,张郎跟陛下走到这一步,不分对错。
太平也很清楚,所以她平息了怒火,情绪渐渐复杂。
过了很久。
她咽下喉中的轻叹,“照这样看,除非起兵造反,否则……”
“不一定。”上官婉儿摇摇头,很严肃道:
“我觉得中山王不可能傻乎乎的进神都,他一定会做出反击。”
听着如此笃定的语气,太平心情很不是滋味。
她最在乎的两个人要进行斗法,那就意味着两人之间关系越走越远,直至有可能成为仇人。
……
时间缓缓流逝,转眼就过了半个月。
这半个月发生了太多事,神龙卫突然崛起。神皇司的权力被加了重重枷锁,又遭到神龙卫的围剿,一众绿袍岌岌可危。
太子权势滔天,身边聚拢了许多拥趸,形成一股庞大的政治集团,坊间称之为太子党。
庐陵王和太平殿下像是销声匿迹,整整半个月足不出户,不知是暂避锋芒还是害怕太子。
清晨,朝阳升起。
御道上。
群臣班列最前方,站着一个意气风发的男人,紫袍迎风飘扬。
“张巨蟒还没回京,此獠是不是被吓到了?”宋之问紧紧挨着武三思,神情轻蔑。
“也许吧。”武三思很是平静,风轻云淡道:
“孤没精力关注一个蝼蚁。”
“是极!”
一众官员纷纷附和。
话虽如此,其实他们很清楚。
神都城上迷雾缭绕,太子党还没到欢庆胜利之时,真正的怪兽蛰伏在暗处,没露出獠牙。
不少臣子暗暗腹诽。
装什么装,张巨蟒要是真掀桌子造反,大家一起玩完。
小人得志的嘴脸有够恶心的。
零丁的寒门臣子都感受到了一种憋屈和难受。
他们为中山王感到悲怆。
真像极了英雄末路,美人迟暮!
曾经何其强势睥睨的枭雄,世人谁见他不低眉?
连堂堂吐蕃赞普都忍着屈辱,跪下乞降。
可现在,就因为莫须有的造反,被武三思这等小人欺压。
真有点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感觉。
连亲手缔造的神皇司苟延残喘,随时都可能崩溃。
作为臣子,他们讨厌特务部门。
但相比神龙卫,神皇司就好太多了,只要安分守己,绿袍根本不会找上门。
可神龙卫就是一群野狗,逮谁咬谁,为了展现权势肆意威胁朝臣。
简直可恶!
宰相狄仁杰审视了武三思片刻,便收回目光。
原本他碍于陛下的谋划,倒对武三思没有看法,如今他也憎恶这个所谓的“太子”。
“铛!”
“铛!”
“铛!”
钟声敲响,群臣收敛心思,有条不紊走向朝殿。
朝殿。
御座上,依旧是万年不变的冷漠面孔。
似乎从半个月前开始,陛下就很少笑了,整个人看起来格外阴沉。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武则天环顾大殿,口气平淡。
“陛下!”
陈子昂立刻跳了出来,怒声道:“微臣弹劾梁王!”
大殿议论声嘈杂,似乎并不意味,因为这已经是这个喷子第八次弹劾了。
每次都无功而返,却依然锲而不舍。
武三思眯着眼,满腔的愤怒难以遏制。
他不是为弹劾而发怒。
而是那尖锐刺耳的“梁王”二字。
称呼孤一声太子很难么?
武则天面无表情,谁也看不出她的情绪波动。
“中山王亲办的福利机构,可谓是功盖千秋,原本慈幼局等机构运转良好,梁王却私自将政策乱改一通,百姓怨声载道。”
“这等欺压百姓的罪人有何颜面立足朝堂?”
殿内响起陈子昂慷慨激昂的声音。
群臣沉默。
武三思的举动不止卑鄙,还恶心至极!
如果说张巨蟒还存在良知的话,就是创建这些福利机构。
朝廷赡养孤寡老人,养育贫苦人家的弃婴,给穷百姓提供免费医馆。
也许张巨蟒的出发点是为了声望,但实实在在做了善事。
史书的刀笔吏都不敢抹除此獠的功绩。
如今你武三思想博取民心声望,无耻的摘桃子。
也不是不行,毕竟无耻行径乃政治本质。
可你他娘的连摘桃子都不会!
对福利机构丝毫不了解,又要驱逐张巨蟒的人,事做不成哪里有声望?
几乎可以预见,再这样下去,福利机构养的都是好吃懒做的闲人,这些部门就没存在的必要了。
“朕会派人严查。”武则天居高临下剜了武三思一眼,冷声道。
听着机械般的回复,陈子昂怒不可遏,破口大骂:
“让梁王这种社稷败类做储君,嫌国家亡得不够快么?”
群臣咂舌。
这愤青有一颗铁胆啊!
不过正因如此,陛下反倒不会治其罪。
毕竟朝堂需要一个逮到谁就喷谁的谏臣。
武三思面不改色,眼底却有一丝讥讽。
任你骂得再难听,孤自岿然不动。
帝国储君岂会在意一介蝼蚁,那不是自降格调么?
他转过头,对宋之问悄悄使了一个眼色。
宋之问闻弦知意,持象牙笏出列,高声道:
“陛下,据旨意过了半个多月,中山王缘何还未入京?”
此言一出,满殿寂静。
事实上,所有人都想知道张巨蟒的动向。
他们迫切希望此獠尽快回神都,这样政治形势就会阴暗诡谲。朝堂动荡局面
武三思如此欺辱你的下属,还磨磨蹭蹭做什么?
直接跟他干起来!
让天下看看,究竟是坐拥太子名分的武三思技高一筹,还是你张巨蟒一如既往的强势恐怖?
武则天神色凝重,望向殿前的狄仁杰:
“狄卿,政事堂不是派人去迎接了么,还没传回消息?”
狄仁杰摇头:“暂时没有。”
武则天眼底有一丝忧虑,子唯一日没回京,她一日难安。
就在此时。
一个出乎意料的人缓缓出列。
群臣循声而望,俱是目露惊愕。
刑部侍郎崔元综!
难道你知道张巨蟒的动向?
一直以来,崔元综的存在感就很弱,在朝堂跟透明人差不多。
但谁也不敢忽视他。
天下门阀望族,一陇西二博陵三清河。
清河崔氏也是一尊不弱于博陵崔氏的庞然大物!
而崔元综能全权代表清河崔氏的意志!
崔玄暐皱了皱眉。
虽然都姓崔,但两家关系很差,在大是大非面前尚能团结,平常就是相看两相厌。
他出列想说什么?
就在群臣疑惑的时候。
只听殿前温和的嗓音响起:
“启禀陛下,中山王去清河郡了。”
轰!
犹如平地起惊雷,这句话震得群臣头皮发麻。
此獠无缘无故去清河郡做什么?
听崔侍郎的口气,也不像寻仇啊?
武则天面孔陡然僵硬,呼吸急促起来,厉声问:
“此去为何事?”
刹那间,无形的帝王威压如巨石降临朝殿。
仿佛随时会落下,砸得群臣粉身碎骨!
崔元综沉默片刻,缓缓说出两个字。
满殿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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