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蘅摇了摇头,把这种质疑自己的奇怪念头甩出脑海,复又看向自己的相公。
柯镇恶化了近两个时辰将这篇律法的初稿写完,又通读了一遍,查漏补缺,忽然看到自己的妻子又是摇头又是捂脸。
成亲二十多年,他已经好久没有见过妻子露出这么小女儿的举动了。
柯镇恶忽然笑着打趣道:“怎么了,是不是被你家相公的才华折服了!”
冯蘅翻了个白眼:“不是折服,我看你是想要把你儿子的前途给折断!”
柯镇恶拍了拍写下的厚厚一叠白纸,脸色忽然变得严肃起来,道:“自秦汉以来,天下鲜有三百年的王朝,这天下本就应该是天下人的天下,并不是一家一姓的天下。如果有一天,天下的百姓都说姓柯的不配当皇帝了,那这皇位就让出去,就算不让,那也是不行的。”
冯蘅不满道:“这就是你这么写的原因?如果皇室没有人能够得到御史台认可,就不要皇帝?”
柯镇恶点头道:“其实我是想写皇帝最多当十年,之后必须传位,不过要是这样写,恐怕姓柯的不够选,到头来还是要传给外人。”
冯蘅深吸了一口气,忽然也正色起来,道:“其实你所写的这套宪法,是很好的,这皇帝之外的四大机构也是这几天虫虫与大臣定下的,只是你把皇帝的权力分给了御史台,看起来事给百姓权力,实际上,百姓很难行使,最后恐怕还是会被百官攫取。”
柯镇恶道:“写是一定要写的,暂时不能发挥作用,那就慢慢来,花上几十年,让这颗种子在百姓心里发芽,最终终究会开花结果的。”
“等开花结果了,你柯家的后代差不多都得变成花肥!”冯蘅又瞪了柯镇恶一眼:“天下广大,尤其是你前几日画得那版图,南北东西至少万里,每年开一次御史台大会,这些御使在路上能给你死光了,又不全都是武林高手!”
柯镇恶道:“可以派遣官差护送嘛,这路也可以修一修,更加利于商业,现在咱们只有六省之地,趁现在开始着手,等以后地盘大了,打到哪修到哪。”
冯蘅道:“劳民伤财,学隋炀帝么,不怕天下皆反?”
柯镇恶道:“慢慢来就好,修路也是要给工钱的,又不是白干,增加就业机会的,修好了之后,商贸发展,光是过路税,十几年也就赚回来了,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嘛,让大家明白,做这些事都是为了他们自己,又有钱拿,百姓又怎么会反对。”
冯蘅道:“你把人心想得太简单,百姓虽能得利,但士绅的地位反而会受到影响。百姓到底蒙昧,容易被士大夫们蛊惑,自古以来这样的事情还少么?”
柯镇恶道:“所以教育乃是立国之后的头等大事,十年内完成全国扫盲,至少让每一户人家里都有一个识字的。”
冯蘅虽然聪慧,但到底少了柯镇恶千年的见识,她能想到的问题,柯镇恶都能从后世找到相应的办法。虽然这些方法太过似是而非,她根本难以想象,自然说不过他,但她心里还是觉得不服。
其他不论,单是想到儿子幸苦打下的江山,会被一群普通人指手画脚,她便浑身不舒服。
但这套律法中的很多东西,又的确十分高明,隐隐能够解决自古以来朝堂的诸多问题,越是细品越能发现其中的意义。
柯镇恶耳朵微微一动,街上传来梆子声,竟已经到了四更天了,便不再跟妻子讨论,笑道:“好了,我也只是把我能够想道的东西写下来,又非是要一定施行,用这宪法中的观点来说,还是要天下百姓决议才行,你若实在觉得不好,便改一改,时间不早,还是早些休息吧。”
冯蘅道:“你先去睡吧,我再想想!”
柯镇恶笑了笑,妻子修练内功多年,功力深厚不下于一流高手,偶尔熬夜也没什么影响,相反若是念头不通达,在床上翻来覆去,反而会损伤精神,于是便不再催她,自顾上床睡觉。
他的精神境界虽达到般若境,但功力终究未曾圆满,每一次进入潜意识深处,身体还是有些负担的。
睡了两个多时辰,柯镇恶便醒了过来,浑身的疲倦一扫而空。
此时,冯蘅正坐在案前,双眼轻合,右手的食指轻轻在案上的纸张上敲打,显然并非入定休息,而是在用心推敲。
柯镇恶见状微微摇头,轻轻下床,悄无声息的离开了房间,约莫两刻钟,又返回房中,手中端着一碗甜粥。
冯蘅正提笔伏案疾书,抬头看到他从外面进来,不由很是意外,回头看了一眼床榻,奇怪道:“你什么时候出去的?”
柯镇恶道:“出去没一会儿,见你想得入神,便没打扰,你先别些了,一晚没睡,先喝口粥,然后休息一会儿。”
冯蘅接过粥碗,温度正好,几口喝完,又把碗递回去,道:“马上就好!”
柯镇恶将碗放到一边,笑着整理桌上散乱的纸张,心眼扫过,自己所写的那些纸上,又多了不少涂改。
柯镇恶的字本来就龙飞凤舞,不甚美观,被冯蘅圈圈点点,有的地方不变删除,她便直接划了,在行间用簪花小楷重些了一遍。
许是需要改动的地方太多,所以到了后面,她便不改了,直接换了纸张,从头重新书写。
与柯镇恶的白话不同,冯蘅的语言更加简练,文辞也更加符合这个时代文人的阅读习惯。
原本一百四十条条文,一万五千余字,经她重写之后变成了一百零八条,不到八千字。
柯镇恶阅读妻子所写条文,发现大意与自己所写似乎并没有本质的不同,只是更加简练,最大的区别只是把国家机构中,“皇帝”一节提到了前面。
这在柯镇恶看来其实无伤大雅,然而事实上,这一改在政治上区别是十分明显的。
柯镇恶的政治智慧显然不如妻子,他写的宪法都是照抄记忆,只在一些名词上做了修改,而冯蘅的修改则在根本上确立了皇权的崇高地位,御史台虽然还是按照柯镇恶所写,从民间选举,但却成了皇帝制衡军政两院的手段。
这一点柯镇恶并非看不出来,但他相信妻子的改动,或许比自己的更加稳妥一些。
看着妻子认真书写的模样,柯镇恶不由有些出神。
冯蘅今年已经四十出头,虽然内功有成,驻颜有术,皮肤仍如少女般精致,但鬓间却已经多了三两根白发。
柯镇恶不由捋了捋自己黑亮的头发,不由想起当初幻境中,自己抱着弥留之际的妻子的画面,那时他已经满头白发,而自己头顶却仍是一片乌黑。
他微微摇头,暗道:“白头偕老可不能只有你白头啊!”
随即右手在额前挑出几根头发,轻轻一缕,这几根头发便眼见着失去了光泽,显出焦黄只态。
这时冯蘅终于停笔,仰头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随即转头看向柯镇恶。
柯镇恶笑道:“写完啦?”
冯蘅道:“真不知你是如何想出这么多条款的,我已经尽量精简,仍有七八千字。”
柯镇恶道:“我都快六十了,人老了,罗嗦一些也是正常!”
冯蘅白了他一眼,问道:“你这最后一章,既然写了首都、国旗、国徽、国歌四项,怎么全都空着?”
柯镇恶道:“这些都是国家的象征,自然要在宪法里体现,只不过我不善于音律绘画,而首都还是留给儿子与大臣们去决定吧!”
冯蘅闻言忽然发笑,道:“不善作画倒是真的,但音律,我看你是懂得很呢!”
柯镇恶被调侃,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道:“别说了,既然已经写好,便赶紧休息一会儿吧,天都亮了!”
冯蘅本来不觉得困,听他这么一说,便困了,揉了揉眉心,起身往床边走去。
这一睡便睡到了中午。
柯镇恶没有出门,在案前继续书写。
宪法之后便是他最熟悉的刑法和刑事诉讼法。
这两部法律因为前世的职业原因,即便不进入潜意识,柯镇恶也能默写出大概来。
只是时代不同,犯罪的形式和量刑也有不同,诸如刑法、民法这类具体的法律比起宪法来,需要修改的地方就更多。
所以柯镇恶并未进入潜意识,而是根据记忆列好大纲,随即将自己记得的,认为能用在这个时代的条目,按照大纲一一填充进去,相比于宪法,刑法的书写相对就琐碎得多了。
大约只写了万余字,柯镇恶便停下了笔,心道:“余下的,便交给儿子任命的大理寺卿慢慢补充吧!”
稍微缓了口气,他又开始写诉讼法。
诉讼法分为刑事、民事、行政三类,后两者柯镇恶不熟,但前者却很清楚。诉讼法属于程序法,这就涉及到相关职能部门的分工和协作。
所以在撰写之前,他需要把新朝的司法框架搭建起来。
之前跟儿子沟通时,他便说要替儿子完善司法框架,眼下正好解这个机会把架构方案厘定下来。
柯镇恶刚写到一半,冯蘅从床上起身。
柯镇恶一边写一边问道:“怎么不再睡会儿?”
冯蘅看了一眼窗外的阳光,边走边道:“都中午了,再睡岂不是成猪仔了,你又在写什么?”
说罢拿起一张画着框架的图纸。
冯蘅一眼便看出图上所画的意思,惊讶道:“这是三法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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