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上午，我背着笔记本跟书，潜进教学楼勘察，半小时后终于找到一扇未关的窗，从窗户钻进阶梯室。这于是成了我接下来几天的自习室。
窗外天色惨淡，我带了牛奶跟饼干，每小时滴一遍滴眼液。笔记本放着歌，《卡农》或《 》，单曲循环到恶心的地步。
此时此刻应该在沉睡吧。我可以用分钟去宿舍扯醒他并说“我们一起奋斗吧”。不过我没有这样做，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对，教学楼到宿舍楼只需分钟，应该更少——这所次等大学浓缩得很，甚至称不上大学，里面有砖瓦屋、平顶屋，篮球场是水泥地，足球场只有框架和半米高的杂草，跑道学名是沙地，教学楼属私人建筑的民房，饭堂崭新的意义在于接待新生，及欺骗外来群众的眼光。
大学，其实有这样一种格式。
看书累了，我到室外散步，此时已几近黄昏，阴天没有区分早晨傍晚，只有时间默答。林荫间传来鸟鸣，路灯亮了，映衬得阴暗角落像地狱入口，这里满是入口。一面面漆黑的窗户肃杀可怖，我似乎被关在囚牢，这个犯人挂着手镣脚镣，行尸走肉。
等到开学后，每深夜11点，所有犯人们收监；翌日铃响，统统按部就班地洗脑；闲余时通过网线沉迷脑海的幻象，直至出狱。
至少这就是高考沦陷后输家的大学生活。
第四天，我醒来的第一念头是，我可以去哪。市图书馆？不，我承受不了那里的嘈杂，那里的笔记本不是苹果就是外星人，我哪敢拿笔记本往那里放。去教堂走走？不，要和喜欢观察建筑的挚友去才有意思，我信马克思主义，不会平白无故去教堂。博物馆或购书中心？得了吧，去过好几次了，眼下买了的新书都够看一学期，去个毛线。还是自习吧。
以上念头每次周末都会像月经地给我来一遍，纵使我是纯爷儿身。
后来通常是平平无奇地看书，有时甚至连中饭都忘吃，疲倦了便遮起窗帘小憩。这天便如此。我按照预期计划把三本书阅读至某章节，然后今天是周日，我将下周的计划做一次，每周而复始。很难想象若没有计划，本身抛弃了专业的我该怎样生活下去。
我不喜欢电子商务专业，是爸让我选的，上学期每节课我都在完成自己的阅读进度，我恨所谓专业。尤其在这所学校——你很难接受有一科目叫“职业核心技能训练”，课题大致内容是我说“谢谢”你要答“不客气”；你会反感一门“创办你的企业”，秃头导师用半节课讲家事，中间一句“好了不聊别的了，我们回归课本”，三句以内又开始扯自己肾不好；再是“电子商务概论”的巫婆，她因为你们班在“我心中的好老师”投票活动中让她排名垫底而骂了你们一节课“不尊师”；开学一个月后，你会突然收到通知，大一的我们全班去某企业“实习”，因为企业促销活动却人力资源缺乏，而“实习”是记学分、算工资的，读电子商务专业的你们在快递流水线上工作半个月。
这个学期开学了，不知道有什么新奇有趣的事情等着我。
下午三点，窗外飘雨。我沿着过道走，墙上挂着一些名言警句，还有几块塑料框，里面裱着前几届的学子，上写着“优秀职业人员、毕业于本校”字样，颇有“三号流水线的张全蛋”的意味，大概校方认为这样能激励后来者。其实在我看来不可能的，因为当今行情，面对招聘会的数学老师、学编程的司机、修道学的清洁阿姨、读法律的洗车工、钢琴八级的打字员、做料理的保安，那位物流专业的同学，你竟然想管仓库？
雨愈下愈大，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哪怕能找到影子陪伴也好，但……别告诉他人你的任何事，比如自修马哲原理、自学中外文学史和思考《光荣与梦想》，你会遭到别人嘲笑的。记得上学期吧，那个教《市场调查与预测》的方块脸，他公然说读马哲的人脑袋有点不正常。
我曾像个孤独患者独处一室，室外的囚犯以老板互称，他们一边做着上世纪六十年代的跃进梦，一边窝在十二人的宿舍里打排位赛。
傍晚，学生陆陆续续回校，我方知宿舍区与教学楼区虽然步及半百，却如隔了好几片大西洋，这边人潮起伏，那方静如死水。经过同学的宿舍门前，依旧紧闭，想必日夜颠倒地向着游戏人生奋斗去了。
第五天，妇女节。
我发信息给妈，三八节快乐。妈回复，好儿子，学业进步！
宿舍仍空缺一俩床位，听说有位同学不读了，有人说不读好啊，男儿有志闯四方。我陪笑说，希望能混得床面积有四平方大吧。
宿舍不能上网，大家为此找遍了有关部门。众怒之下，舍友决定集体出去吃饭。我不得不跟大家坐来同一饭桌，聊聊寒假，然后低下头玩手机。吃饭时自顾自地，后来遇到“创办你的企业”的秃头，他关于“卖榨汁机”的创业理念招到大家围论，我独自走开了。
回宿舍收拾书包，转身，继续向无人的教学楼。
……
一高三学生发信息来说，今天成人礼，离高考还有约天。我回道，努力奋斗，考到理想的大学。她说考到大学就行了，之后追逐文学梦。在她看来，我教唆努力考大学是一件多么无聊的事，唉，当你真正到了丑陋的大学，你会发现高三才是人间——即使高三学生有末日审判的一天。
夕阳西沉，我坐在篮球场边破旧的舞台上，遥望开发区上方败坏的天空，我感到似乎所有未经开垦的土地，所有的灯光，所有未经觉悟的人都朝向繁华的市中心。我才知道，在这所大学以及别的大学，年轻人总是挥霍光阴，因为是那片土地使他们无法一丝不苟沉思人生。今晚，我看不见星星……可以想象云层以上，飞机里的人们被月光照耀着吗？在黑夜完全降临大地，隐没烟雨，笼罩房屋，遮掩最后一处林荫之前，路灯必定绽放开来，洒下它那仅有的璀璨之光。
除了无可奈何地度日，谁会为未来作伟大的准备呢？没有人。
我合上凯鲁亚克的小说，开学了，祝我学业进步，功成名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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