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罢,趁着酒客们还没完全听懂,他迅速地蹲下来,钻到桌子下面,从其他人的视野中消失。
“喂喂。”琴手从桌子另一侧爬了出来,抱着桌腿,问呆若木鸡的沃涅郡三人:“你们听懂了吗?”
“听懂什么?”小马季雅脱口而出。
“嗨,看来你们是无缘缪斯垂爱了。”琴手又露出那种怜悯的表情,语速飞快地解释:“用你能理解的方式讲,就是你们南方联盟的立国之本,来自于五十年前的复兴派,推崇的都是上古共和国那套玩意。所以你们才是……”
“等等”小马季雅茫然摇了摇头:“您说的,我理解不了。”
“你知道什么是复兴派吗?”琴手问。
“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么是上古共和国吗?”琴手又问。
“不知道。”
“那你明白什么是‘立国之本’吗?”
小马季雅把头摇得像铃铛一样。
琴手眼神中终于流露出煎熬,他呻吟着:“就是地基!基础!支柱!什么国家、政府、议会……全都盖在它上面。没有它,其他东西都会‘哗啦啦’地垮掉。”
小马季雅犹豫地点了点头,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这个‘立国之本’,简单来说,就是一句话。”琴手收起玩世不恭的笑容,郑重地说:“一切权力来自人民!”
旋即,他又讥讽地说:“不过看样子,这句话最后还是被扭曲成‘一切权力来自公民’。”
“‘公民’?”小马季雅越听越感觉自己脑子不够用:“‘人民’?”
“他是公民。”琴手指着老马季雅,又指着木材商:“他也是公民。”
“您是说的公民,指的是‘自由人’?”小马季雅试探地问。
“公民、骑士、有产者、自由人……不过是一种东西的不同叫法。拥有政治权力的人,就是‘公民’。”琴手耸了耸肩:“现在你们明白,为什么‘骑在你们头上的人’,要把全新垦地的自由人都召集起来了吗?”
小马季雅看了看面无表情的父亲,又看了看一脸茫然的木材商,干脆自暴自弃地说:“请您就把我当成最愚蠢的人,再为我解释一遍。”
“承认无知,是获取知识的第一步。”琴手欣慰地笑了起来:“其实道理很简单,虽然新垦地现在是一群军人掌权,但不管‘共和’了几次,立国之本仍旧是原来那个没换。把新垦地的全体公民召集起来,还能为什么?自然是要你们来给新共和国‘盖戳’!”
沃涅郡的三人哑口无言。
片刻后,米哈尹尔首先开口说话。这一次,他的口吻变得尊敬许多,他担忧地问:“若是我们‘盖了戳’,将来……将来他们垮台了,诸王堡的官厅会不会清算我们?”
“当然会清算你们。”琴手满不在乎地说:“不抓几个倒霉蛋抄家、绞死、挂在路边示众,怎么树立新统治者的权威?”
木材商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不过除了几个特别倒霉的人之外,剩下的人出点血就不会有大事。”琴手一摊手:“毕竟,要是下一位统治者把你们统统宰了,谁来给他交税、谁来负责他的摊派、又有谁来维护他的统治呢?”
木材商还是有些犹豫,他拨弄着手指,眼睛骨碌碌地转,不知在想些什么。
“别动歪心思。”琴手坏笑着提醒木材商:“依我看,比起日后被清算,怎么过了眼前这一关才是最要紧的事。不妨想想,如果有人不去盖戳,会有什么下场?”
木材商下意识咽了一口唾沫。
“对呀,你看,你也知道自己的胳膊拧不过人家的大腿。”琴手抚掌大笑:“为什么还不愿老老实实服软?”
“可是,我听说……”木材商吞吞吐吐:“血狼不是好人……”
听见这话,琴手笑意更浓,他站起身,搂住木材商的脖子,真诚地问:“亲爱的米哈尹尔先生,‘血狼’不是好人,难道你就是好人吗?”
“你你你……你什么意思?”木材商错愕不已。
“你难道没有撒过谎?你难道没有背过誓?你难道没有做过有愧良心的行为?如果你今天死在这,站在天堂的大门前,你当真以为你能通过守门人的诘问?”琴手停顿了一下,笑眯眯地补充了一句:“如果天堂真的存在的话。”
木材商被问得满头大汗,无法回答。
“那么,亲爱的米哈尹尔先生。”琴手扳动木材商的脑袋,强迫后者抬起头,跟着自己看向四周,他指着酒桌旁的马季雅父子、金发剑士、老杜萨克:“你觉得他们呢?他们是好人吗?
“谁敢说,这对父子,没动过占你便宜的心思?
“谁敢说,这个金发佩剑的家伙,没动过抢你财物的心思?
“又有谁敢说,这个老杜萨克——皇帝的鞭子,没动过干脆宰了你的心思?”
琴手指着酒馆里吵闹、粗俗的酒客们,贴着木材商的耳朵,深入后者灵魂地问:“你觉得这里——真的有好人吗?
“放大一些,你觉得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好人吗?”
木材商口干舌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别指望了,米哈尹尔先生。”琴手拍了拍木材商的胖脸,怜悯地说:“我们都不是好人,这个世界根本没有好人。如果真的有地狱,我们已经生活在其中。
“你要担心的不是‘血狼’,而是这些生活在你身边的坏人。
“阻止他们闯入你家、强奸你妻子女儿、享用你的面包美酒、睡在你的大床上的,恰恰是‘血狼’所提供的东西——秩序。
“你觉得‘血狼’不是好人所以不想支持他,只能说明你还没见识过真正的邪恶。
“而挡在你与‘真正的邪恶’之间的,只有‘血狼’的保护。”
“至于血狼是不是好人。”琴手耸了耸肩:“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他为你提供保护不就得了?”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琴手的笑容已经带上三分邪恶:“更何况,你难道真的认为,一个合格的统治者……可以是一个‘好人’吗?”
木材商汗流浃背、浑身战栗,最终低下了头。
“哎。”琴手亲切地拍了拍木材商的肩膀:“这就对啦,想通就好。”
一旁,从头沉默到尾、但也从头听到尾的老马季雅站起身,郑重地问:“还不知,阁下的大名。”
“马基雅维利。”琴手摘下帽子,自豪地伸出手:“可以叫我‘马维’。”
“幸会,马维先生。”老马季雅握住了马维的手。
马维受宠若惊,这还是他第一次受到如此礼遇。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和老马季雅握了手,然后回到同伴那一侧,把大号酒杯里剩下的酒一口气喝了个干净,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杯子。
“行啦。”马维惬意地打了个饱嗝:“今天的酒喝完啦,今天的牛也吹完啦……”
听到这话,一旁的金发佣兵叹了口气,把自己杯子里的酒也的打扫干净,然后走到已经醉醺醺的老杜萨克身旁,把后者搀扶了起来。
“……该用一场盛大的酒馆斗殴结束今天的表演了!”马维兴高采烈地宣布,他羊装伤感:“哎,原本今天不想这样的,可是——谁让店老板想赖掉我的演出费?”
话音刚落,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马维已经拎着酒杯跳上桌子。
他吸足一口气,发出一声能震碎窗户的大吼:“弟兄们!外郡的乡巴老打咱们枫石城人啦!”
吼罢,马维将手里的杯子用力砸向刚刚飞来酒杯的偏厅角落。
一声惨叫和怒骂从角落传回。
一场浩大的酒馆斗殴随即被引爆。
酒桌被掀翻,板凳被抡飞,这边挥来一个拳头,那边踢来一只大脚。
你打了我、我打了你、谁打了我、我又打了谁?
没人知道。
已经醉醺醺的酒客如同成捆的干草,一粒余尽落进去,立刻便令酒馆被大火吞没。
老板娘从另一侧偏厅跑过来,见到眼前的混乱场面,急得大声尖叫,可是除了尖叫以外,她什么都做不了。
聪明的后厨伙计已经堵住了通往大厅的门,第一时间保证“战火”不会波及自身。
马维大笑着用鲁特琴打倒了一个朝他扑过来的醉汉,意犹未尽地扑向另一个刚才喝倒彩最大声的人。
齐格飞则保护着老杜萨克,一面搀扶后者,一面朝门外走去。
……
吉拉德醒来时,已经是在家里的床上。
他一睁开眼,就看到妻子在自己面前。
“你醒了。”爱伦关切地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吉拉德有点茫然,他撑着身体想坐起,后背却传来一阵酸胀:“就是后背有一点……”
“儿子都已经结了婚,怎么你还像年轻时一样胡闹?”爱伦虽然说着责备的话,嘴角却带着笑意:“我去给你拿点水来。”
说罢,爱伦走出了卧室。
吉拉德不知道妻子在说什么,直到他看向窗外——天已经完全黑了。
这时老米切尔先生才想起来,他前一秒还在酒馆!
爱伦端着水杯回到房间。
“我……我……”吉拉德一拍脑门,急忙问妻子:“我是怎么回来的?”
“是两个年轻人把你送回来的……”
“一个金发,一个戴帽子。”吉拉德打断了妻子的话:“对不对?”
爱伦点点头,她放下水杯,坐到丈夫身旁,耐心地问:“怎么了?”
吉拉德稳住心神,问妻子:“那两个年轻人在哪?”
“把你送到门岗,他们就离开了。”爱伦不解地反问:“怎么了?”
吉拉德发出一声遗憾的长叹,疲倦地倒在床上。
……
与此同时,温特斯·蒙塔涅的住所也是灯火通明。
因为有一位至关重要的客人来访。
不,不是客人。
是远比那种身份更亲密的关系。
同学、战友、至交、同志……
“你可终于来了。”温特斯满心欢喜:“你来了,我们就可以开始了。”
“是啊。”巴德温暖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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