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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再造家国(二十六)

加斯帕尔·贝伦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自由人”们的神情,斯库尔上校也在审视着加斯帕尔。

外人很容易被误导,但是斯库尔上校一清二楚:加斯帕尔·贝伦特,这位军中闻名的美男子,实际上并不像他给大多数人留下的第一印象那般放荡不羁、率性洒脱。

恰恰相反,加斯帕尔·贝伦特是一个心细如发、思虑缜密的家伙,以逻辑推导而非直觉判断见长。

因为在很多年前,他们就已经相识。

与此同时,加斯帕尔·贝伦特也得出结论——他应该正面回答学长的问题。

因为听到斯库尔上校的话语,新垦地的自由人不约而同向他投来目光,这意味着人们期望听到他的答桉。

可是那目光又是冷漠的,挟带着若隐若现的愤恨,这代表着人们其实早已知晓答桉。

对于一个听众已经知道、但仍想亲耳听到的答桉,保持缄默或者避重就轻都不是好选择。

前者等同是对抗,后者无异于撒谎。

正如斯库尔·梅克伦上校举行此次公审的根本目的,从来不是为了将加斯帕尔·贝伦特送上刑场。

加斯帕尔·贝伦特有问必答的原因,也不是想要苟且偷生。

“关于您的问题,我的回答仅能代表个人观点。”

加斯帕尔深吸一口气,提高音量,毫无惧色地给出比听众最大胆的期望还要诚实的答桉:

“在虹川,决策委员会颁布的命令,就是法律;决策委员会征收的金银,就是税款;决策委员会选派官员;决策委员会指挥军队;无论是继续战争还是缔结和约,都由决策委员会全权决定……”

陪审席一片沉默,哪怕是再憎恶军会议的自由人,也不得不承认审判席上的蓝蔷薇校官是个“硬汉”。

但是相比恼怒和气愤,银发校官真诚到近乎狂妄的发言,更多让他们感到不是滋味。这在前两场审判中是从未有过的。

“在虹川,掌握国家政权的不是某一个体,而是一个封闭、专业、守序的军人团体。”

加斯帕尔·贝伦特停了下来,直至将听众的注意力重新聚拢,才亮出斗篷下反击的匕首:“换而言之,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评价,都与‘你们’相同!”

此言一出,立刻就轮到斯库尔上校享受“万众瞩目”的滋味。

大议事堂内的自由人无一例外,全都将目光投向法官席。

斯库尔上校却不为所动,冷静回应:“定义‘你们’。”

“难道‘你们’还需要我来定义?”加斯帕尔朗声大笑:“当然是新垦地军团,事实上统治新垦地的新垦地军团!”

“五三二年,大议事会签署《托尔德协议》,组建新垦地军团。因此,新垦地军团在新垦地行省的一切权利及权力,皆由大议事会授予。”斯库尔上校引经据典、娓娓道来,他反问:“加斯帕尔·贝伦特,又是何人给与你们权力,准许你们在江北行省割据?”

“法官阁下,您这是明知故问。”

“我想听见你的回答。”

“每一个心中尚存正义的帕拉图人都会告诉你——绝不是我们背叛了祖国,而是格罗夫·马格努斯以及他的帮凶们背叛了我们这些为祖国出生入死的军人。”

加斯帕尔环视新垦地自由人,康慨激昂地指控:

“血洗诸王堡、屠戮大议事会、将奔马之国和自己的灵魂一并出卖给联省,格罗夫·马格努斯和他的走狗才是叛徒!他们不仅背叛了我们,还背叛了奔马之国,他们的灵魂会在地狱永远沉沦!”

大议事堂一时间被银发上校的气势压住,只能听见后者的声音在廊柱和穹顶间回响。

但是一句冷峻的质问打碎了玻璃帷幕。

“加斯帕尔·贝伦特。”斯库尔上校开口:“你还是没有回答,究竟是何人授予你们权力,准许你们在江北行省割据?”

加斯帕尔皱起眉头,斯库尔上校的攻击方向并不在他的预判之内,他没有正面回答:“格罗夫·马格努斯的叛国罪行,已经使他以及在他掌控之下的伪议会,自动失去统治国家的权力。”

“加斯帕尔·贝伦特。”斯库尔上校不依不饶:“究竟是何人授予你们权力,准许你们在江北行省割据?”

“与叛国者作战,从不需要他人准许。”加斯帕尔奋起反击:“斯库尔·梅克伦上校,请问,又是谁授予你们权力,准许你们在新垦地行省割据?”

这声质问,令阶梯坐席上的听众们精神一振。

加斯帕尔展开双臂,仿佛要将来自四面八方的狂风都拢入怀中。

背靠着全新垦地自由人的民意,他向高坐在法官席上的斯库尔发出质问:

“在这神圣的法庭上,在全新垦地的人民面前,不要再拿《托尔德协议》当遮羞布了!你们的所作所为,早已超出《托尔德协议》所授予权力之范畴,不是吗?!

“《托尔德协议》从未允许你们组建军队、《托尔德协议》也从未允许过你们进行战争、《托尔德协议》更从未允许过你们将自由人大会当成玩具摆弄。

“你们将军会议在江北行省的统治称为割据,然而你们——新垦地军团对于新垦地行省的掌控,比军会议在江北行省的统治还要深入到每一寸土壤。

“请回答我,斯库尔·梅克伦上校,又是谁授予你们权力,准许你们在新垦地行省割据?”

斯库尔上校抬起头,映入视野的是数百双同样蕴着质问之色的眼睛。

无形间,加斯帕尔·贝伦特化身成为了新垦地自由人阶层的代言人,乘着涛涛民意,无所畏惧地向着新垦地军团问出了自由人们不敢说出口的话语。

但是斯库尔上校却如同海岸上陡峭的悬崖,任凭风浪如何汹涌,仍旧巍然屹立。

“正如诸共和国将自身的权利让渡,所以才有联盟。”斯库尔上校从容不迫地回答:“帕拉图共和国的存在,同样是建立在立国之初,诸州——即今日之行省所让渡的权利之上。

“因此,当诸行省所让渡权利之载体——大议事会无法再履行其职能时,诸行省便自动取回其所让渡之一切权利。

“作为新垦地行省的代管者,新垦地军团也由此成为新垦地行省所让渡之‘国家权利’的新载体……”

面对斯库尔上校的长篇大论,大议事堂内的自由人无不被绕得晕头转向。

唯一能听懂的加斯帕尔·贝伦特,则在搜肠刮肚,试图找出斯库尔上校话语中的矛盾之处。

沉默片刻,他高声反驳道:“您所讲的东西,不过是对于《联盟宪章》和《共和国宪章》的其中一种解释罢了!关于共和国的权利究竟是由次级实体让渡,还是由最小实体让渡,从未有过定论!”

……

黑水镇的理查听到蓝蔷薇将校的话,恨铁不成钢地一拳砸向大腿。

三场审判听下来,理查这个旁听者反而瞧得真切——论法学功底,把大议事堂里的其他人绑在一起,也敌不过斯库尔·梅克伦上校一人。

“这个时候比谁嗓门大就可以了!”理查在心里急得大叫:“怎么能跟在斯库尔上校屁股后面跑?!”

……

然而临机应变、鼓动人心从来不是加斯帕尔·贝伦特擅长的本领——斯库尔·梅克伦甚至比加斯帕尔本人更了解这一点。

“加斯帕尔!你还不承认?”斯库尔上校当头棒喝:“不论是民众让渡权利,还是行省让渡权利,军会议都无权攫取它!”

斯库尔上校步步紧逼,一声比一声严厉:

“如果是行省向国家让渡权利,那么你的政权的自由人大会在哪里?

“如果是人民向国家让渡权利,那么你的政权的人民又在哪里?

“你们未经任何允许,自行窃取属于国家的权利,事实上已经构成叛国!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相当一部分自由人还没理清逻辑,却见银发的蓝蔷薇校官低下了头。

等到银发校官再抬起头时,先前那股云澹风轻的气度已然不见,他的眉心紧紧拧在一起,双眼也泛起血丝。

“何必如此虚伪?斯库尔学长,何必如此虚伪?”

加斯帕尔再也不想同斯库尔上校进行这场绝望的辩论,大议事堂中上千名“法官”,但他只质问斯库尔一人:

“我知道,你知道,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如果我们真的交出权力,会是什么结果,不是吗?

“所谓的自由人,还有自由人大会,根本就没有为帕拉图而战的能力,也没有为帕拉图而战的意志,甚至没有为帕拉图而战的愿望。

“新垦地军团来了,他们是顺民!军会议来了,他们是顺民!伪议事会来了,甚至联省人来了,他们一样是顺民!”

“不是吗?”加斯帕尔的目光扫向四周的自由人,语气中比起愤怒,更多是悲戚:“你们?”

极少数自由人愤愤不平地瞪了回去,但是更多的自由人回避了银发校官的视线。

“只有你,我,我们——我们这些军人,才会为帕拉图而战!”加斯帕尔的声音逐渐变得沙哑,他指着阶梯坐席上的军官们,又指向其他扇区的自由人:

“如果我们死守着《宪章》,你们——还有你们,你们都知道会发生什么!奔马之国将不复存在,帕拉图将成为联省的附庸和傀儡。然后就是维内塔,到那时,联盟也将名存实亡。”

斯库尔上校一言不发,大议事堂只有加斯帕尔的声音在回荡。

“所以我们不可能交出权力!就像你们也不可能将权力交给他们。”加斯帕尔正面迎上斯库尔上校冷澹的目光:

“您指控我们是罪人,是叛国者。我辩不赢您!我甘拜下风!

“但是,我要告诉你们,告诉你们所有人。”

“我们是帕拉图最后的卫士!”加斯帕尔做完了他的最终陈词:“当我们倒下的时候,帕拉图也将灭亡!”

大议事堂内鸦雀无声,只能隐约听见加斯帕尔·贝伦特的心脏在胸膛中跳动。

自由人们不愿认可蓝蔷薇校官的话,却又不知道该如何驳斥对方。甚至许多人隐约认同了银发中校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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