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赫德人怒气冲冲地说完话,再次比赛似的使劲行礼,然后杵在帐下,等待裁断。
这已经是皮埃尔今天不知第几次为自己不懂赫德语而懊恼。
然而语言不通的问题马上就通过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得到解决。
血狼扭过头,为皮埃尔翻译、说明:“帐下这两名白身人名叫‘白雀’和‘柳林’,白雀家的儿马早先走丢了,后又在‘柳林’家的马群找到……”
帐内的文朵儿人震惊地目睹贵为众人之主的拔都,竟然在征求身旁的年轻子弟的意见。
幸好他们也听不懂荒原之外的语言,否则他们还会发现——拔都不仅在征求那个年轻子弟的意见,甚至在给那个年轻子弟做通译。
皮埃尔同样无比震惊。
只不过皮埃尔震惊的是,能被捅到百夫长面前的案子,居然只是关于一匹马的纠纷?
看帐下两个赫德人不共戴天的模样,他还以为是至少两条人命起步的大官司。
若不是语言不通,皮埃尔真的想一手揪住一个赫德人的衣领,大吼着问他俩:
“坐在你们面前的,是堂堂铁峰郡之主、外新垦地的‘可汗’、帕拉图第四共和国的领袖之一、威震荒原的狼之血——温特斯·蒙塔涅,你们跑到他脚边,喷了那么多口水,浪费那么多时间,就为一匹马?”
皮埃尔这才明白,宴饮开始时,百夫长嘴角那抹意味深长的微笑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按捺着性子,冷静建议:“那就让双方各找人证物证,证明谁是马的主人?”
“马的所有权没有争议。”血狼的表情很严肃,但是说的话可就没那么严肃了:“问题在于,白雀的儿马很能干,在柳林的马群中生活期间,跟柳林的骒马配出了六匹马驹。”
皮埃尔愕然。
血狼继续说道:“白雀认为,六匹马驹里面至少有他的三匹;柳林认为,六匹马驹跟白雀没有任何关系,这就是他们争执不下的地方,你怎么看?”
皮埃尔感到一丝滑稽,但是看到百夫长严肃的表情,他也不由自主拿出十二分的重视。
沉思片刻后,皮埃尔认真地回答:“那就应该先厘清,‘白雀’的儿马究竟是自己走失,还是被盗走或是诱走。若是后一种情形,就追究‘柳林’盗马之罪;若是前一种情形,那六匹马驹就和‘白雀’无关,因儿马总是能找到的,而骒马一年只能怀一胎。‘柳林’为六匹马驹所付出的成本,远比白雀更多。”
皮埃尔看到,百夫长似乎是笑了一下,然后将头转了回去。
接下来,文朵儿部之主先问了两个赫德人几句话,两个赫德人分别答了。
随后,血狼连续点了几个名字。每当一个名字被点到,宫帐内就会站起一位年长者,或长或短地回应,似乎也是在发表意见。
最后,血狼给出了他的裁断,后进来的赫德人欣喜若狂,先进来的赫德人虽然很不高兴,但也无话可说。
侍者给两人端上皮瓮,两个赫德人当众喝了交杯酒,再次向拔都行礼,随即干脆利落地退出了宫帐。
皮埃尔松了一口气。
然后,第二对赫德人走了进来……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皮埃尔“多了解赫德社会”的目标,以一种出人意料但又非常有效的方式迅速达成。
皮埃尔可谓是亲眼见证了“赫德社会内部矛盾的多样性”——从偷马到偷人,从抢草场到抢老婆,既有鸡毛蒜皮的经济纠纷,也有性质恶劣、惩罚同样严厉的刑事案件。
其中令他印象最深刻的,是一起关于“抢亲”的指控。
一个逃奴从一个后归附文朵儿部的小部落里抢走了一个女奴,并和女奴成了婚。
按理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类似的事情每天都在大荒原上发生。
被抢,只能说明被抢的部落没本事;能单枪匹马把人抢走,说明人家本事大。
哪一边更受尊敬,恐怕不言自明。
问题在于,别人抢亲抢的都是敌对部落,而这个逃奴抢到了“自家人”头上。
再加上此刻坐在帐下的,大部分是带着财产归附的旧白身人,他们自然更偏向于被抢的小部落。
因此被抢的女奴挺着大肚子为男人苦苦求情,宫帐内依然是一片喊打喊杀之声,恨不得要把逃奴万箭穿心。
而参与宴饮的新白身人势单力薄,气势上完全被旧白身人压住,根本不敢发出什么声音。
唯一一个立场鲜明、无所畏惧地站在逃奴一边的人,是皮埃尔。
为了能向帐下众人发言,皮埃尔甚至特别请求百夫长让贝尔为自己做翻译。
最终,这场以一敌百的大辩论,以皮埃尔找出指控的漏洞——逃奴抢人时,被抢的部落正在归附的路上,还没有立誓效忠——并大获全胜的方式结束。
捡回一条性命的、名为“针箭”的逃奴,眼含热泪,重重向着“拔都射近处和射远处的箭”磕了三个头,硬是在厚厚的毛毡上把额头磕出了血痕,而后扶着妻子退出了宫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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