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发生这样的事情,自然是令得许多人不知所措,皇三子赵元休就来见皇长子赵元佐,问他:“大哥可知此事是由何而来?”
却是在前不久,皇帝下旨为诸子改名,皇长子楚王德崇改名元佐,次子德明改名元佑,三子德昌改名元休,四子德严改名元隽,五子德和改名元杰,其余未成年诸子,亦一律改德字辈为元字辈。
本名赵德崇,如今改名为赵元佐的楚王,接到入迁东宫的圣旨,对着皇帝的荣宠,长叹了一声。当今皇帝先为自己改名,如今再为诸子改名封王,一切的一切,证明着他是决心要脱离和先帝太祖皇帝及三弟廷美的一切兄弟之间的联系了。
又令广平郡王元祐升为陈王,三皇子元休、四皇子元隽、五皇子元杰皆出阁开府封为亲王。元休封为韩王、元隽封为冀王、元杰封为益王,并都授为检校太保、同平章事。
几名皇子中,唯有赵元佐与赵元休皆为李贤妃所生,是同母兄弟,素日就更亲近些。对于这些年来的皇家变故,赵元佐心里比谁都清楚,也比谁都更痛楚。只可惜此番心事只能压抑在心底,见弟弟一脸惊惶,反只能安慰道:“此必小人投机钻营,而生风波,三皇叔为人,我们都是知道的,必不会有此心。”
元休却犹自不安:“可是爹爹他……”如果三皇叔无此心,为什么父皇要下这样的旨意,何况连大哥都知道是小人投机,难道爹爹竟是不知吗?
元佐强抑内心的不安,喝道:“爹爹做事,难道是你我可以妄议的吗?”见弟弟惊惶无措,只得又道:“既有大臣上奏,若不调查清楚,怎能平息?”
元休听了这话,不由点头,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嘀咕道:“可若是这样,事情还未查清,便升了柴禹锡等人的官职,岂不叫人猜疑。”
元佐喝道:“你越来越放肆了,大臣升迁,自然是要考评等次,详查素日的成绩。你听了哪个奴才的话来,爹爹岂会因片言而擅作升罚,你这是把朝廷大臣当成了什么?”又看了元休身边的小内侍一眼,道:“你们跟着三哥侍奉,却是传了什么胡言乱语?”
当时兄弟间称呼,只以“某哥”相称,元休是弟弟,元佐却并不称其为“三弟”,而称“三哥”。
元佐不想元休继续牵涉此事中,想他深宫皇子,哪里知道这些内情,却不知道是谁传到他耳中,想哄他不知世事而出头得罪皇帝,于是便喝问他身边的内侍。
吓得那小内侍张怀德忙跪下只说不知,元休见状只得告饶道:“大哥,原是我的不是,与怀德无关。”
元佐叹了一口气,道:“如今我在外头事忙,你自己在宫中要小心些才是,不要被人当了枪使。”他比诸兄弟年纪都大些,从小就得父皇倚重,诸弟都不敢与他并行,只恭敬有加。然而宫中诸人各有心思,诸皇子中只有他和元休是同母所生,再加上生母早亡,因此上他对这个弟弟也格外怜爱,保护甚是周到,因此上元休虽然比四皇子元俊、五皇子元杰大了几个月,看上去倒比他们显得更单纯天真些。
然而再单纯天真,有些事,还是要有所警惕的,当下拉了弟弟,盘问他事情由来,元休先是不说,等问得细了,才知道他昨日听了个内侍在私下里议论,今日又看到二哥元佑唉声叹气,就问是不是为了三皇叔之事,元佑只说了柴禹锡等升官之事,言辞间颇多叹息,又劝元休不要去找爹爹问此事。
元休险些就要真的去问皇帝了,幸得身边的侍读钱惟演拉住了他,叫他先来问大哥,这才到了这里。
元佐听了这些,松了一口气,斥道:“今日若不是你这侍读,你险些闯下祸来!你也不想想,为何有人昨天特意在你经过时提起此事,二哥又为何故意与你这件事。以后做事,须要多听他的话,多用心才是。”
元休听得大哥把事情剖析明白,也惊出一身的汗来,又疑惑:“难道二哥害我不成?我却不信。”
元佐见他天真,也不欲他伤了兄弟之情,显露面上,却是吃亏,便含糊道:“许是他也是受人所惑,你想三皇叔之事,便要明白,总有人想离间我天家骨肉,你也不小了,不要这么轻信。”又想起多亏了那侍读,便问他是哪家子弟。
元休就说:“大哥不知?钱惟演乃是吴越王的次子。”
元佐哦了一声:“原来是他。”
吴越王钱俶也算得一国之主,其人却是极厚德爱民之人,见大宋渐有一统之势,便不图一国之富贵,毅然舍国归降。钱惟演是他次子,却是极富文名,自幼于书无所不读,有神童之誉。入京之后,与当朝名士杨亿、张咏等人多有吟颂唱和。
太宗见诸子长大,于是择一些有才名的儒生与大臣之子,为皇子侍读,这钱惟演也是刚到元休身边。
元休见哥哥感兴趣,忙道:“惟演是极有才的,大哥可要见他一见?”
元佐细细地看了弟弟,见他站起来,十五岁的少年已经和自己只差半个头了,心中暗叹:“弟弟,你也长大了。”这日日陪着他的人,自然自己要看过的,点头道:“好,你叫他进来。”
过得一会儿,内侍带着一个俊美的少年进来,向元佐行礼:“小臣钱惟演,参见楚王殿下。”
元佐笑道:“不须客气,元休年少不懂事,以后你要多照应他才是。”
钱惟演站起身来,元佐仔细看他,容貌清俊,举止之间自有一股书卷之气流露出来,叫人一见之下,便生欣慕之心,虽是年少之人,但进退举止不卑不亢,极有分寸。
钱惟演虽然恭敬低头,但却也趁着行礼起身之时,飞快地掠了楚王一眼。这几日朝堂的变乱,他也是知道的,皇帝这些举动,分明是扶楚王为太子,可是这身为诸王之首的楚王殿下,此时却并无意气飞扬之态,反而神情之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郁郁之态。心中模模糊糊地想着:“他快要做太子了,为什么不高兴?”这念头只是一掠而过,忙恭身道:“是,臣遵旨。”
元佐笑着摆手,先问候他父亲:“吴越王可安好?”
钱惟演恭声道:“父亲一切都好,只是近来腿上风湿症发,不太好出门走动,父亲吩咐见了楚王殿下,必代他问安。”
元佐笑道:“吴越王客气了,怎么吴越王犯了风湿病吗?我这里正好有上好的麝香虎骨合的药,小喜子去拿来,送到吴越王府去。”
钱惟演内心复杂,当日他亦是皇子,如今却只能充当赵家皇子的一个侍从。当年父亲为保百姓而献国,他当时并不懂得其中含义,等到了京城,历经世情,心中不禁怆楚。只是这样的念头不敢多想,忙掩了心事,逊谢道:“不敢当大王厚赐,家父如今已经在用药了。”
元佐笑道:“不妨,这麝香和虎骨,是我上次征辽时带来的,到底这东西还是北边的好些。药总归是要用的。放我这里也白搁着了。”
钱惟演忙行礼:“臣代家父多谢王爷赏赐。”
元佐颔首道:“元休还小,你帮我多照看着点,功课事小,只要不散了心,带他多玩玩罢!学得太多,未必是好事。”他看着年幼的弟弟,叹了一口气道:“生于帝王之家,你还有多少年无忧的日子呢!”
元佐又问了钱惟演一些情况,想了想道:“你是个沉稳的人,元休长居宫中,不谙世事,你有空也带着他多走动走动,长些见识。”
钱惟演忙应了,元佐就命他先出去,再嘱咐弟弟一回。
这几日朝中甚是不宁,昨日他在皇帝跟前,就见着了一幕。恰是蜀中飞报来,说是兵乱虽平,但流民散失,如今要流民回归,来年立刻又要春耕,加上春茶也要收上来,向朝庭要银子呢。
三司就说春耕对民生是最要紧的,收春茶也是度支部的要务,只三司一时支不出这项开销,能不能让内藏库先支五十万贯。
勾当内藏库刘承规就说:“三司去年底支的钱没还给内藏库呢。”
宰相卢多逊就对皇帝说:“官家,这宰相也难为无米炊啊,可否让内藏库再通融通融。”
皇帝就反问宰相:“朕就不明白了,朕往这蜀中年年这钱就投得无底洞一样。可孟昶当日在蜀中,宫中奢侈无度,仓中陈粮如山。怎么在他手里就有钱,到朕手里就没钱了?你们说说,这钱到哪儿去了?”
群臣俱不言了。
等人散了,元佐就问皇帝,为何诸臣俱不言语。
皇帝冷笑:“他们不是不答,是不想答。朕开科举,多录了几个南人,他们就不高兴。大郎啊,太祖和朕答应了大族不抑兼并,这田税就收不上来,三司就没钱,得向朕的内藏库要支持。南官擅长经济事务,可朝堂站的人就这么多,南人多了,北人就少了。”
元佐问皇帝:“儿臣还是不大懂,宰相们都是心怀天下的读书人,为什么他们这么排斥南人呢?”
皇帝却道:“我们打下了南方,朝堂诸公却不愿让南人掌控更大的权力,这就是蜀中动荡不止的根本原因。可中原又是朝庭的根基,我们得罪不得。这朝堂的平衡啊,就是一场又一场无数细碎事务中一点点的博奕!”
元休就听着元佐一点点将朝堂的事解说与他听,又说到契丹犯关南,交州作乱黎桓扶了个小儿为傀儡,还要朝廷答应赐封,宣州雪霜杀桑害稼,北阳县蝗灾……
钱惟演在客厅中等了半日,才见元休笑嘻嘻地出来,捧了一堆哥哥送的东西,顺手交给跟着来的侍从王继忠,叫他捧回韩王府去,交给乳娘收着。
这边便拉住了钱惟演,笑道:“惟演,咱们今天不读书了。明儿起,父皇要叫了师傅来看着读书,就出不来玩儿了。乘今天天色还早,我们去看看街市,早听说开封城如何地热闹,平日只是坐在宫车里向外看一下街景而已,却没有亲身体验过。你去过吗?”
钱惟演微微犹豫,元休笑道:“别怕,都由我担着呢,再担不了,推哥哥去。是他说过的要你带我去玩儿,父皇也说过,出宫开府了,要多体察民情呢!”
钱惟演只得应了:“既然如此,说不得也只能带你去了。”
两人一同朝宣德门方向行去,刚离了东宫,就遇着了一个人。
那人见元休出来,便笑道:“大哥可在里头?”
元休见了他,便有些气不过,问他:“二哥,你说的三皇叔之事,可是真的?”
这人正是陈王赵元佑,见元休自东宫出来,便知道谋划不成,也不惊惶,只笑道:“什么三皇叔的事?我却是不明白。”
元休恼了,问他:“你方才跟我说,要去见爹爹,为三皇叔分辨,你可去了?”
元佑正色道:“三哥,你话说得却是差了。长辈的事情,岂是我们做晚辈的好去干涉的,不但无礼,且不敬尊上。你如今也开府封王了,以后不要这么不懂事。”
元休急了:“你刚才还说……”
元佑笑问:“我刚才说什么了?”
元休脱口道:“你刚才说……”话到这里,却是卡住了。他方才只见着陈王独在那里叹气,说是想着三皇叔素日待他们甚好,怎知竟会发生这种事。又说今日朝会上,皇帝升了柴禹锡的官职,说罢又是叹气。又问他是否要见皇帝,他便恼了,就说自己要找皇帝分辨明白,不要中了小人之计,说完就冲了出去。
若不是钱惟演拉得快,他如今早在皇帝面前做错事了。如今满心气恼地想质问二哥,可一细想,他话中虽然句句引诱,却是句句捉不着实处,竟是不能质问于他。气得一甩袖子,道:“二哥,大丈夫做事敢作敢当,你下次休要再让我信你了。”说着径直去了。
钱惟演站在旁边一声也不吭,只跟着元休而去,扭头一看,却见那陈王看着元休的背影微微一笑,竟是毫无悔意,眼中倒透着些算计,心中不安。
他跑了几步追上元休,见左右无人,这才对元休说道:“殿下既知了陈王的性情,何必同他揭破呢,只当不知,日后休再轻信就是。如今让他知道您态度,就恐下次又要换了别的法子,这才是难防呢!”
他站在空的廊道里,倒是不防别人听到的,元休听了这话,也是懊恼:“你怎么不早说?”
钱惟演见他说得天真,无奈一笑:“殿下,方才这般情形,我如何有机会说话?”
元休顿了顿足,十分不甘。
钱惟演心中暗叹,只得转移了他的注意力:“殿下说要去瓦肆,如今还要去吗?”
元休气鼓鼓地说:“去,为何不去?我为何要因为他而坏了我的心情!”
两人出了宣德门,叫上了等在宫外的从人,去府里换了常服,一齐向潘楼街一带行去。皇子出门,自然也有二三十人跟随,只是元休既是出门闲逛,便嫌他们挡了兴致,只叫他们装成路人,不远不近地参差跟着。
宣德门外有宣德楼,是皇城的中心之一,也是汴梁城的中心之一,楼南是御街,宽约二百余步,两边是御廊,准许商人在此交易。楼前,左南廊对左掖门,秘书省右廊对右掖门,东为两府,西为尚书省,从御街一直向南走,右面是景灵东宫,左面为西宫。自大内西廊南去,即是景灵西宫、都进奏、百钟圆药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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