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老板斜在榻上,见了刘娥进来,便问她:“今日你这首饰卖了五十贯钱,可晓得如何处理?”
刘娥一听到钱就立刻眼珠子发光,她方才就知道此事不能善了,就一直在想着如何应对,当下忙赔笑:“如何处理,自然是桑老板您早有规矩了。定钱是定钱,赏钱是赏钱,是不是?”
桑老板拿手指点点她,冷笑:“好你个小刘娥,敢在我面前耍奸滑,那依你说,这五十两,算是定钱,还是赏钱?”
桑家瓦肆的歌姬收入,往大项来说,便是定钱与赏钱,所谓定钱,就是有定例的钱。上台演唱一次是多少,出阁子一次是多少,到楼里又一次是多少。若是当红的歌姬,见一次客人,进门收等门钱、上茶收茶水钱、见面收见面钱、坐下收陪坐钱、唱曲子收钱、登堂入室又收钱、上点心收钱、上酒席开酒宴又另收钱、过夜出门又另算,算下来有三十多种钱。次一等的在瓦子里的厢房和到外头酒楼阁子又另有七八种钱。这些钱歌姬都是有抽成的,这算是定钱。
若是客人另给歌姬买首饰衣服送礼物书画等馈赠赏赐,则算是赏钱,则是另一种算法,主要归姑娘,瓦子里只作些抽成。
桑老板嘿嘿冷笑:“这么说,你把它算成赏钱了?”
刘娥心里发虚,却只能硬着头皮道:“自然是赏钱。”
桑老板对着王兴哈哈一笑:“她说这是赏钱?”
王兴知道其中厉害,忙对着刘娥挤眉弄眼,叫她伏低。
到手里的钱,刘娥哪里肯吐出来,只一味装傻赔笑:“也是今儿巧了,遇上这位公子肯捧我的场赏我。若是平时,哪里有这福气?”
桑老板轻敲桌面:“小刘娥,你可看清楚,就凭你那几件首饰,顶多值上二三贯,能卖这么高的价,是我桑家瓦子的排场,我这书场,这众星捧月的气氛给衬出来,抬上去的。你若是在厢房里自己得的赏,那是你的本事,在书场里收的,怎么不是定钱!”
刘娥也笑了:“您老人家倒说说,日日都能教旁人再收个五十两,才好算是定钱。”她停了一顿,又道,“我如今住的吃的,都是扣了钱的,一个月到头也没落下几文来。这书场的定钱,也是原先说好了的,怎么又再算?再说,这若是定钱,要算哪一等里头呢?又不是点心钱,又不是茶水钱,又不是书场钱,只能算是官人给我买件首饰罢了,那自然就是赏钱。”
桑老板本也不把这几十贯钱放在眼里,只是想看看她的应对,听了又笑:“嗬,你听听这丫头的话,好像我桑老板黑了她似的。你也不想想,你当时来日,不过是个果子铺的小伙计,风里来雨里去的。如今你吃的油穿的绸,连你那个码头扛包的哥哥也进了银铺。那会儿你会说书吗,还不是在我这里学的。你这半年,就算分文不取,也不够欠我的。怎么着,如今翅膀硬了,倒要跟我算钱?”
刘娥心中不服,就道:“算,怎么敢不算呢,您桑大爷不是天天跟我们算账吗,说我们怎么欠您的。咱们跟莲花棚象棚比比,人家定钱抽得比我们高,开销却扣得比我们低。那儿说书像我能招来这么多人的,一个月最少能实得八贯呢,就算这八贯都抵了您老的恩情,那我卖首饰可是自己的门路,挣来的钱该是我自个儿的了。上次我卖首饰时,原同您老说四六开,是您老不肯,硬要我先交一贯的抽头。可如今又反过来说是定钱,我们怎么欠您了?”
“啪!”的一声,想是摔坏了什么东西,桑老板倒有些恼了:“死丫头,你有种,这桑家瓦子开到现在,没人敢跟我这么算账的!”
王兴吃了一惊,生恐这小丫头要吃亏,正欲相劝,就见着桑老板使个眼色,忙停住了。
却见刘娥笑了:“桑大爷,不这么算,您说该怎么算?该给多少是正经呢?东京城里天子脚下,您桑大爷家大业大还能跟我们动粗不是?我们穷人家千山万水从蜀中来到这儿,死都死过几回了,怕什么?正经说来,我们也是给您挣钱的,您又不亏,手指缝里漏点儿罢了,何苦跟我们计较。前天莲花棚象棚里都请我过去,我也是记得您桑大爷当初的恩情,才不肯过去的。不过今儿个这五十两明眼人可都看到了,回头要问我才得几个钱,这么克扣我们,我也说不出口呀!”
莫说王兴听了这话如何,只桑老板也不由笑了,这一番话绵里藏针,真不愧她说书娘子的本色行当。
王兴见状忙打圆场:“好了好了,桑老板,跟个小丫头计较什么,刘娥丫头,平时你也不过拿个千儿八百的赏钱。今儿这五十贯,谁也没想到。下次也未必这么好运气,你还得在桑老板场子里说书不是?”
刘娥笑辨道:“兴爷,我不敢跟桑老板争,只是这五十两,就算桑老板拿大头,四六开也该是二十两不是。错过这笔,我可挣一年也挣不来。今天就是挨桑大爷一顿鞭子,该我的钱您也不能少我。”她这也算是豁出去了,若能得这些钱,她便是挨一顿打又算得了什么。
王兴见她油盐不进的样子,与桑老板对望一眼,也不禁笑了:“你这丫头倒伶俐,算盘儿打得滚精。亏得你不识字,若不然,十个男人也算不过你。”这边故意求情,“桑老大,您看这一回,就容了她吧。”
桑老板也笑了,看着刘娥摇了摇头,叹道:“小刘娥,你这般胆大包天,迟早有一天会把自己玩死。”他摆了摆手笑得意味深长:“好,算你有理,怪我事先没说清楚。王兴,叫账房给她算二十两银子。”
王兴应着了,忙道:“小丫头,还不快谢谢桑大爷!没跟你计较,还赏了你银子。”
听那刘娥清清脆脆地笑道:“桑大爷是做大事的,怎么会跟我们计较呢,谢谢桑大爷了!”
不想她的笑容才到一半,却听得桑老板悠悠地道:“只是既然已经在我场子里发生,纵然是前头没有说清楚,那我如今就把规矩说清楚给你听。这场子是我的,却不许私下夹带。你下一场若要卖首饰,便只能卖瓦肆里提供的首饰,若有所得,便如卖茶卖酒的定钱抽成。我也不教你们吃亏,你若有已做好现成的首饰,我以银价和工钱收了,如何?”
刘娥如头上劈了一个大雷,嘴唇颤抖:“我若是不愿呢,没有我卖力,只怕您这首饰未必能卖得上去。我们便是不用您的场子,我在路上打野呵,也能卖首饰。”
桑老板却是呵呵一笑:“你那哥哥是在王掌柜银铺做活计吧,他打制银器的家什,应该是偷着用了王掌柜的吧。若是我跟王掌柜说起,只怕他连这份工也做不成了吧。”
刘娥怔住了,这道雷劈得更厉害了。她如今才知道,想和这样积年的京城无赖争是非,竟是不能的。
桑老板看着她:“嗯,你还要结这二十两的账吗?”
刘娥咬了咬牙:“要,桑老板既然允了,我岂能不拿。”任何的远景,都不如自己手中拿到的钱实惠。更何况桑老板已经有这样的设计,她拿不拿这二十两银子,将来的收入,都不会如她自己所想象的那样美妙。既然如此,那自然是先把钱拿到手再说了。
见刘娥垂头去了,这边王兴不解其意,只赔笑:“桑老板,怎么对这小刘娥这般纵容?”
桑老板摇了摇头,叹息一声:“这丫头,让我想起……”让他想起当年赤手空拳初上汴京打拼时,也曾遇上过这么一个无所顾忌的人。
桑老板轻声道:“她的眼睛,真的很像那个人。”
王兴不解:“哪个人?”
桑老板忽然一笑:“我曾经跟过的一个老大,不过,他已经死了。”有着这样眼神的人,是不会久居人下的,要么让所有人害怕,要么让所有人都想弄死他。他倒想看看,这丫头能走到哪一步。
这些年他发了财,也再没有跟人拼刀子了,可是生活也未免无趣了许多。留着这丫头,倒也是乐趣一桩。
刘娥低着头,走了出来。却不知早有人等在外头,听完全程,心中倒是各种滋味。
本来元休是担心刘娥会有事,但钱惟演怕他出事,就劝着他先离开,见他不放心,就令侍卫王继忠悄悄跟去观察一番。那王继忠身手自然不是桑家瓦肆这些人能发现的,所以听完全场,才来报与元休。
此时钱惟演正劝元休:“殿下,那不过是个市井歌伎,庸俗不堪,又有什么可担心的。时候不早,我们早些回去吧。”
元休不肯,硬是在那里等到王继忠回来,听了他的述说。王继忠说得口沫横飞,元休且听且笑,钱惟演眉头皱得更紧,他是王孙贵胄,哪里听得这种几文小钱不顾体面争执的事来,只觉得粗俗不堪,见元休却听得发笑,忙打断道:“这种事脏了殿下耳朵,不必理会。”
他正劝着元休离开,哪晓得元休眼尖,就见着刘娥紧紧地捧着一个银包,欢欢喜喜地出来了。
元休和钱惟演等忙闪在一边,见刘娥走了,钱惟演方想劝元休回府,不想元休却拉了钱惟演一把:“这小姑娘有趣,这书不精彩,人精彩。咱们跟上去看看,说不定还能看到些好看热闹的事儿呢。”
钱惟演无奈,只得又陪他胡闹。元休等人跟着那少女刘娥,走街串巷。出了桑家瓦子,走进潘楼旁边的一条小巷里,小巷两边开着许多小银铺子。刘娥一家家慢慢地走过,偶而还停下脚步来仔细地看着首饰的花样,像极了想买却又买不起的小姑娘样儿。
元休等跟在她的身后,跟着她过了潘楼街再向东行去,经过一个十字街口,那是竹竿市,来往叫卖的人极多,一不小心,便失去了刘娥的踪影。
元休傻了眼,在人群中挤进挤出好一会儿,还没找到人。钱惟演忽见南边巷子里白衣一闪,忙拉了元休道:“公子,那边——”
元休忙追了过去,跟着她过了铁屑楼酒店、皇建院街,见她在得胜桥郑家油饼店停了下来,买了几个麻花胡饼,一直向南走,直到太庙街后的一条小巷子进去,进了前面一个破旧的小院儿中。
元休跟着到了门口,正欲跟进去,钱惟演忙拉住了,左右一看,指了指旁边,却原来那土墙矮矮的,正好可以伏在上头看见里面去。他两人站到那上面去听,却叫其他侍卫远远地在巷口望风。
院子里,一个青年只着了一件小褂,在那里叮叮当当地打制着金属。刘娥一进去便欢快地叫道:“哥,你快来看,咱们今天挣了多少!”说着把银包打开,亮出一包明晃晃的银子来。
那青年正是龚美,刘娥托了人,将他安置在一家银器铺子里帮工,这里就是那银器铺子后门。这间小院便是他与其他两个伙计一起住着。只是汴京城的百姓,好凑个热闹玩耍,他知道今日下午刘娥卖了银饰必要过来的,于是便哄了那两个伙计去看蹴鞠比赛,自己在这里守着,等着刘娥。
上回刘娥头次卖银饰便挣了好几两来,他只觉得刘娥能干,可是今天眼见明晃晃的竟是有一堆,不由得吃了一惊:“小娥,怎么会有这么多银子?”
刘娥极是得意:“这是咱们首饰卖的钱哪!哥,你看,有二十两这么多啊!这要在咱们老家,两三年都挣不上这钱,怪不得人说东京城遍地黄金!哼,本来才不止这么数呢,那位公子真是阔气,一出手就是五十两!那黑了心肝的桑老板,硬是黑了我们的钱。要不是我跟他吵,他就给我们五两呢,你说气不气人?哥,等咱们攒下了钱,咱们自己也开个小书场,才不让那些人再黑我们的钱呢!”
龚美倒吃了一惊:“小娥,那三件首饰,才打了不过三两银子,怎么可能有人拿五十两来买呢!这哪是买首饰,买个人都成了,这种钱咱们可不能要,有钱人家咱们惹不起,还躲得起。”
刘娥嗔道:“哥,你也太小心了,怕什么。咱们正正经经地说书打首饰,又不偷又不抢的,堂堂东京城天子脚下,谁能把咱们怎么样。千山万水咱们都过来了,哪有你这样前怕狼后怕虎的。”
龚美拿着银子,掂量着犹豫道:“有钱人家的多半没好人,喜欢拿些钱压人。小娥,你在那里说书卖唱,我老是担心,我们虽然穷,却不能乱收别人的东西,休要叫人用钱把你拐了。”
刘娥却笑了:“你放心好了,那人长得挺斯文的,不像是个坏人。”她想着那人的样子,心中更是得意,心道若是那人想拐我,只怕是反要被我拐了的可能性更大。就又将与桑老板的事说了,生生断了这条发财的路子,不免难过。
不想龚美听她说了经过,反而后怕起来:“你呀,脾气太坏胆子太大,竟然敢跟桑老板争吵,桑老板还算好的,要是有个强横的,你岂不吃亏?”
刘娥嗔道:“哥,今天多挣了钱,我还以为你会夸我,谁知道倒听了你一顿教训。”
见她不悦,龚美忙道:“小娥,我是担心你一个女孩子家在瓦肆那种地方会吃亏。”说罢不禁叹气:“唉,都是哥没用,没法儿养活你,倒要你一个女孩子家抛头露面的。”
刘娥看着龚美,摇头:“不,阿哥,要不是你千山万水地把我从蜀地带到这儿来,我早就饿死了。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和我相依为命,都是在这个世界上拼尽全力要活下来。我又不是什么千金小姐,抛头露面又有什么关系。你看……”她数着桌上的银两,憧憬着:“我们现在已经挣了好几十两银子了。前天我去打听过,像潘楼这样的地块,我们是租不起的,但是大相国寺外廊街那边租一个小铺子,我们开一家打银铺,先交一年租金再加上全套家生,大约有二百两银子就够了。”
她顿了顿,本来的计划,是能够挣上四五年,就能够挣到这笔钱了,但是今天桑老板却是无情地击碎了她的计划。然而,只要努力,没有办不到的事情。她咽下桑老板的话,反而一脸高兴地说:“我一边说书,一边卖首饰,照这样下来,我们再辛苦个七八年,就可以自立门户了。到时候,你打银子,我坐柜台,咱们也做小老板……”
龚美喜道:“好,我明儿个再去赶工,咱们多辛苦上几年,咱多的是力气,怕什么!”
“嗯,”刘娥忽笑道:“我今天在潘楼又偷偷地看来了他们的花样儿,待会儿我画出来给你……”
https://zerifeisheng.com/book/21059/5097930_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