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赵元佐闻旨,立刻赶到崇政殿,求见皇帝。皇帝不肯见他,他就跪在殿外,梗直了脖子,一定要等到皇帝。
皇帝初时也不想理他,谁晓得过得不久,就见着外头大雨果然滂沱而下。
皇帝叫人去外头看看,果然回报说楚王仍直挺挺跪在正中,任大雨淋着。又过了会儿,再看看外头雨越下越大了,丝毫没有减轻的趋势,天色也已经渐渐有些昏暗。御膳房送上了晚膳,可是皇帝却没心情吃,来回走了好一会儿,就怒气冲冲地指着内侍夏承忠:“你、去看看,这孽障走了没有?”
夏承忠连忙一溜烟儿地出去了。一到殿外便暗暗叫苦,那人何曾走了,却还倔强跪在雨中呢。
见到夏承忠身影,那人更大声道:“楚王赵元佐,求官家赐见!”
“咣——”的一声,皇帝手中的茶盏落地,他拍案而起道:“不理他,由他去——”
雨,越下越大了。
皇帝传膳,进进出出的宫人内侍,看着楚王跪在正殿前,连忙都绕着走,然而也只能投来同情的一瞥,却谁也不敢在皇帝面前火上浇油。
过得半晌,一个红袍内侍匆匆赶来,问周怀政:“这、这是怎么回事?这小爷怎么闹成这样。”
夏承忠如见了救星:“哎呀阿翁,您可来了,快劝劝殿下,劝劝官家吧!”
这红袍内侍正是当今内宦中的第一人,王继恩。
王继恩来历不凡,当年陈桥兵变时,他第一个开的宫门,也是他一马当先取至符太后处取了皇帝的玉玺呈给太祖。当年太祖驾崩时,身为大内总管的王继恩,封了消息,自己骑马到晋王府,拥着当今皇帝即位。皇帝北伐高梁河,他随侍在侧,也是他在高梁河之战时,抢过皇帝上了牛车逃走。多年来随着皇帝南征北战,成为皇帝的心腹之臣。如今在宫中除了皇帝以外,其他人竟不以名相呼,而为阿翁。
皇长子楚王赵元佐,更是王继恩看着长大的,他太了解这个小主子的性情了。
元佐雨夜跪殿,必是为他的叔叔秦王赵延美求情而来的。
而这一点,恰恰最令皇帝恼怒。
宫内传话:“天晚了,官家乏了,楚王明日再来。”
明日一早,皇叔赵廷美一家就得立刻起身,赶去那穷山恶水的房州了。
心中焦急,不顾天边乌云笼罩,不顾天色将晚,赵元佐跪在了崇政殿前,任由着雨淋,今日他若不能见到父皇,情愿跪死在这崇政殿前。
雨在继续下着,赵元佐跪在雨中,冰冷的雨水也无法安抚他那如被烈火灼烤的心。
他是皇长子,是皇帝最宠爱的儿子,他的生母李氏本是皇帝为晋王时最宠爱的妃子,只可惜红颜薄命,在皇帝未曾继位时,便已经香消玉殒。皇帝对她一直追念不已。因母及子,皇帝对他可谓加倍宠爱。从小,他常常听到的一句话,就是“长得太像他父亲小时候了”。而他,也为了这句话而加倍努力。他从小博览群书,且通武艺善骑射,习得文武双全,父亲常携着他的手,笑眯眯地赞叹他是“吾家千里骥”。
他最喜欢的事,是驯服烈马,开强弓硬弩。从八九岁起,皇帝出去打猎就都要带上他。十三岁时,他跟随皇帝出近郊打猎,当时正有一只兔子,从御舆之前跑过,皇帝命他射兔。只听得一声弓响,那兔子倒地。当时正好有契丹使臣在侧,见皇长子小小年纪,矢无虚发,不胜惊异,大为赞扬。随驾诸臣,亦皆伏地,向皇帝称贺,皇帝喜他在外国使臣面前给自己长了脸,那时候,皇帝看着他的神色中,便带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到大一点的时候,那种眼神就更强烈了。皇帝把他带在身边,不仅仅只是随猎,也开始叫了许多博学大儒来教他,亲自过问他的功课,考核他的弓马。
赵家三房的孩子,都一起被称为皇子,无分彼此。诸兄弟辈中,皇帝亲问学业的,只有他一人。十五岁时,皇帝开始叫他看群臣的奏折,并提出自己的见解。然后,细细地与他解说诸事的利弊得失。
太平兴国三年(978),皇帝伐下北汉,又攻幽州,皇长子赵元佐更是随侍在侧。他亲临战场出谋划策,不管他做任何事说任何话,正是皇帝所思所想,由是更得皇帝喜欢。
大军很快地逼近了辽国的南京城,谁知城池久攻不下,辽将耶律休哥回师设下伏兵,高梁河之役大败后,竟是人马失散,连皇帝也找不着了。
人心遑遑之余,群臣都以为皇帝死于战乱,纷纷要回师汴京。竟有人于此时提出,要拥立武功郡王赵德昭即皇帝位。
好像所有的人,都把皇帝放弃了。只有他的长子元佐,独自带了一队兵马,冒着辽国大军压境的危险,不顾生死,要到辽国军营去寻找父亲。而他,也终于在战场找回了父亲。
皇帝即下令,回师汴京,从此,再不提北伐之事。
那一日,赵光义于血流成河的战场中,见到长子从残阳中领一队兵马向他奔来时,一个在他心中已久的念头,终于彻底变成了决心。
回朝之后,皇帝只字不提此次北伐之事,就连诸将打下北汉的功劳都没提过封赏。
赵德昭身为众将之首、皇储,认为皇帝的做法,明显地有悖常情,这样做,会寒了将士们的心。或者说,一直以来他的道路太顺了,危机意识不够,也可以说,对他那一直慈祥有余的皇帝叔叔认识不够。于是某次,宫中闲谈,如平常一样,说些朝廷大小之事,他见皇帝神情甚好,于是婉转提出,请封北伐诸将。
这话,正撞在刀口上,更是坐实了他与诸将同谋夺位了。皇帝当朝发作,勃然大怒:“要封要赏,是天子之事,你着什么急?你是不是等不及了?等你自己做了皇帝之后,再去封赏不迟!”
赵德昭听得此言,恍若醍醐灌顶,才知皇帝早已经疑他到如此地步。一腔冤愤,无语可辨,茫茫然间,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家的。
怔怔地坐了半晌,才明白皇帝已动杀机。他回师时兵权已被收缴,母后和弟弟各自一方竟作了皇帝的人质,满朝文武,早已经没有忠于太祖的臣子了。思前想后,竟是路路断绝,再无生路。
走到窗边,门口竟已经站了皇帝派来的人,他被软禁了。
一腔怒火冲上心头,他从墙上拨出太祖昔年所赐的宝剑,然而,拨剑又有何用,去砍去杀吗?
看着手中的宝剑,想到当年父亲赐剑时,殷殷重语,犹在耳边。而此时——天,已经变了。人生际遇于世,夫复何言!赵德昭满腔怨愤,自刎而死。
皇帝在宫中,忽然得知赵德昭自刎,急忙赶到德昭府中,抚尸大哭:“痴儿,痴儿,朕不过白说了你两句话,你为什么就这么大气性。你、你这叫朕怎么向你九泉下的父亲交待,怎么向你深宫的母后交待呀!”
皇帝哭得伤心已极,众臣相劝都不能听,直到皇弟赵廷美上来相劝,皇帝这才收了泪,下令厚葬。并自己素服七日,以尽哀思。
又过了两月,见朝堂上对此事已经无甚风声,才对诸将平北汉的功劳论功行赏。
又过得三年,二皇子赵德芳突然病死,皇帝照例又是一番痛哭与厚葬。再将齐王赵廷美进封为秦王。
赵廷美见赵德昭和赵德芳先后而死,心中不安。为避祸计,他在邸中寄情声色,深居简出,然而就这样,仍不能躲过皇帝的猜忌。这次首告秦王不轨的,是皇帝在晋邸的旧臣柴禹锡等人。他兴风作浪,亦是空穴来风,决非无因。
活生生的一个大皇兄,忽然间就自刎了;健康康的二皇兄,忽然间就病了;好端端的皇叔,忽然间就卷入了逆案。
这一件件的事,像一根根针,在扎着赵元佐的心。
而每发生一件惨案,父皇对他的封爵就更进一层,给他的权力又增一分,甚至对他的宠遇,也更进一筹。
这样的恩宠厚待,简直像是在向全天下宣告,他赵元佐锦绣前程的每一步,是踏着皇兄皇叔的鲜血上来的。
从皇子,到卫王,进而为楚王、校检太保、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上中书令,一步步的封爵到钦赐超规逾制远胜过诸王府的楚王府……皇帝不是暗示,而是明示着要抛开兄终弟及、传回德昭的制度,将大位传给他——楚王赵元佐。
每念至此,楚王赵元佐,就觉得自己简直要疯了。
他拒绝自己有这样的猜测,这太残酷了。他拒绝相信,这种骨肉相残的悲剧;他拒绝相信,他那伟大的父皇,要因他而背上不仁不义的骂名;他拒绝相信,他那可亲可敬的皇兄皇叔们,竟会因他而惨死;他更是拒绝相信,这样残酷的命运,会降临到他的身上,否则他真怕自己会因此而崩溃疯狂。
然而随着金匮遗命的出示,事情一步步的发展之下,竟已经不能再令他自欺欺人了。
楚王赵元佐抬起头来,雨水冲刷着他的脸,对着前来相劝的王继恩,他一字字地道:“今日若不得父皇相见,赵元佐跪死在崇政殿外。”
接到王继恩的回报,皇帝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个孽障!”
王继恩小心地看着他的眼色:“要不,这就叫楚王进来?”
皇帝轻皱了一下眉头:“这一回奏,不是三言两语。湿答答的,叫他先更衣吧!”
王承恩知道,这是皇帝对楚王的体贴,淋了这么久的雨,怕一个不小心,着了风寒,可大可小,忙应声而下。
皇帝在房中,慢慢地踱着脚步,他在想楚王要奏的事。对于皇帝来说,江山皇位权力悠关的事,他已经无法再相信别人了。当年柴世宗与太祖亲如手足,可是到头来还不是陈桥兵变夺了后周的江山;他与太祖手足之亲,杜太后亲口有传弟之言,可是太祖晚期对他处处猜忌制掣,逼得他封宫抢在德昭面前即位,也因此传出烛影斧声的流言来。平心而论,他是想补偿德昭,安抚廷美的,所以对德照、德芳、廷美等人诸多优待,可是最终,他们还是负了他。
真正令他刻骨铭心的,是高梁河之役,那是他政治生命中最危险的一幕。那一战,他围住燕京城已经半月,守将韩德让已经快支撑不住了,谁知辽将耶律休哥的兵马忽然杀出,战场上杀声一片,兵败如山倒,整个队伍被冲散,而他也中了流箭落马,只得抢了一匹驴车逃走。也正因为这样,他与大军失散。
倘若不是长子元佐不顾生死执意带了一队兵马去把他找回来,他只要迟几天回来,江山就已经易主了。这并非杞人之忧,生死荣辱实实在在只在一刹那间,历代失去皇位的君王,是怎么样的下场,令人不寒而栗。几十年沙场奋战,一身浴血杀将过来,岂能坐以待毙,岂容这种隐患继续存在!
德昭不能再留了,不是他狠心,政治远比战场更复杂更可怕,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信的,只有自己的亲生儿子。
当他抱着德昭冰冷的尸体时,他心中的悲痛,并不完全是假的。这个侄子,是他看着长大的,再怎么样也自有一份亲情在。更让他难堪的是,德昭采取了这种激烈的方式,让天下人看到他的手中,终于染上了侄子的鲜血。他想要的并不是这么激烈的结局,他只想用一个温和的方式,慢慢地让德昭在权力场上消失。
赵德芳的病死,让他大大地松了口气,至少不用自己的手再沾血迹。
秦王赵廷美是他的弟弟,他不会再让廷美也死去,他只想让他慢慢地退出权力场,然后慢慢地做一个普通百姓。至少他可以让他活到元佐继位之前。
德昭已经死去了三年,他的死亡也已经渐渐被人淡忘了。皇帝本想再等两年,等德芳的死亡也在人们的记忆里淡忘的时候,才开始动廷美的。
但是当柴锡禹郑重地提出了危险的兆头时,当他得知宰相卢多逊竟与廷美私交极好时,他不能不动手了。
而赵普是最好的一把刀。众所周知,在太祖末年,赵普多次正面侧面,处处限制当时身为晋王的他权力的扩张,是太祖忠心得力的助手,是他登上皇位最大的阻力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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