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过神来,对如芝一笑:“我哪里是胆小,我是怕生了意外。”
如芝给刘娥换了衣服,才一出去,元休就急急地拉着她出门了。
两人出去时,有时候就作主仆打扮,有时候却让她扮成个小书僮,也有时候一起扮成书生,这次出去,却是如芝将她只换了一般普通的出门女装,出去之后,就坐上马车,没走多远,就到了一处停下。
刘娥下马车,就见着一所小院,门面既小,院子看上去也普通。正疑惑元休怎么会带自己来这样的地方,就见门内迎出来几人,当前正是龚美,还有张旻、王继忠等一帮属官。
刘娥诧异:“这里是……”
王继忠就笑道:“这里是龚美兄弟的新居,这一条街就在王府右巷,都是府上侍卫住的,左边是我家,右边是宋师傅家。”又指身后几个妇人,道:“这是我浑家,这是宋师娘与她闺女。”
却是元休安排龚美做了护卫,跟着武师傅学艺,又安排了房子。前些日子刚搬过来,今日就安排给他暖宅。
王继忠家的与宋师娘及她的女儿宋大姐拥着刘娥进来,就见小厅中已经布置了几套钗笄,这才听得龚美道:“小娥,今日是你十五岁的生日,我、我……”他“我”了半天还是说不出来,索性就说了实话:“王爷特意安排让你在我这里行及笄礼,还请了宋师娘与王大嫂来给你帮忙。”
刘娥怔住了,她忽然想起,正月初八,正是自己的生日。
可是她从小到大,也就是婆婆在的时候,会在她生日时给她煮一碗汤饼,多一个馒头,及至他们开始逃难以后,她再也没想过自己的生日。
原也就是那一日,元休问她几岁了,又问她什么时候生日,她只随口说了,哪里晓得,他居然会给自己这一份大礼。
原来元休听说女子十五及笄礼最是重要,他本想安排让乳母刘媪给刘娥授笄,但刘媪哪里肯,他求了半日就是不松口,元休就索性安排在龚美住所办,又想借假龚美之意,龚美听说此事也是不胜感激,就问了下隔壁的宋师娘,于是就请了左邻右舍来帮忙。自己本也要依着元休吩咐说的,只他是个老实人,说了半日,还是不肯冒人之功,干脆将实话说了出来。
贵人行及笄礼,要请正宾、赞者、执事等,器物华贵,仪式繁杂,要有笄、簪、冠三样,并一堆拗口的言辞。他们这等普通人家,也就节省些来,只宋师娘来为刘娥作正宾插笄,王大嫂在一边作赞者相助,宋大姐帮助做执事端盘子。先是刘娥跪下,宋师娘就解了刘娥的头发,再重新盘了,用布巾包上,又从盘子里拿了一支玉笄插了,说了几句祝词。王大嫂也说了几句吉祥话,龚美当她娘家哥哥,说了几句勉励之语,于是仪式就完了。
随后就摆了桌子,宋师娘与王大嫂帮忙,去厨下端了早就烧好的菜来,摆开宴席。
元休拉了刘娥入座,却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刘娥本能地推让,元休笑道:“今天你是寿星,又乔迁新居,不但要坐在这儿,待会儿还要你敬各人的酒,谢大家给你庆生。”
刘娥万没想到,元休居然会给她过生日,甚至为她举办及笄之礼。这样的行事,她听说过,没见过,更没想象过自己能够有这种仪式。也许这种仪式对于元休来说还太简陋,但对于刘娥来说,却是做梦也不曾想过的好事。
乡下的丫头,长多少岁,也不会有人给她过生日的。她看过的那些乡野丫头,更不可能有所谓的及笄,不过是看着有些大了,三斤猪肉,几十斤稻谷,就换给人当婆娘了。哪有汴京人这么珍而重之地举办及笄之礼,再议亲,再隆重嫁出去?
刘娥从进来就是懵懂样子,她的脑子一片空白,懵懂着跪下,懵懂地行礼,直至坐在席上,仍然觉得在云里雾里一般。
元休笑道:“今日寿星最大,我们都要敬她一杯。”
众人都笑着起哄来敬刘娥,刘娥的酒量却是大的,且今日的酒甜丝丝的,并不醉人,如此喝了几杯,不觉有些红晕上脸,元休却不许众人再灌她,只自己倒了一小杯,道:“喝了我敬的这杯,就是最后一杯啦。”
众人都听他的,当下也只是奉承一番作罢。
刘娥倒有些不安,道:“天色不早了,王爷,咱们也要回去了。”
元休正中下怀,就道:“好,那我们早些回去。”
他带着刘娥出了门,上了马车,等马车停下时,却不是原来出来时的右门,而是从后门进来。
刘娥熟悉府中的路,知后门进来,先经过一个后花园。谁知道元休却不带她往前走,而是转过一个假山,却见前面一个小楼,元休带着刘娥进来,指着正中顶上对她道:“你看上面的字!”
刘娥抬起头来,见匾上的飞白书三字“揽月阁”,正是元休的亲笔字迹:“原来是你写的,如何带我到这里来?”
元休心跳得厉害,面上笑道:“还记得吗,上次你对我说你名字的来历,原是你母亲在怀着你的时候,梦月入怀,所以起名嫦娥的‘娥’字。”
刘娥点点头:“记得。”
元休道:“那时候我还说,怪不得你长得跟天仙似的,原来我的小娥本来就是月宫仙子下凡呀!因此前些天,我就悄悄叫人把这藏书阁重新整理了,如今专门拨出来给你住。我最喜欢的那些书,却没整理出去,还留在书房里。揽月揽月,就是把月中仙子揽在怀中,红袖添香夜读书。”
刘娥似感觉到了什么,却又有些不敢置信:“给我住?为什么?”
元休却拉着她,走上楼去,推门道:“你来看看。”
刘娥抬头看去,这是一间卧室,床上挂着百子帐,枕上绣着鸳鸯图,案上摆着大红烛,还摆着两套喜服。
刘娥震惊,转头看向元休,颤声道:“王爷,这,这……”
元休见侍卫们都在楼下,如今此处只有两人。鼓足勇气去牵刘娥的手,眼睛却只敢看着窗外头。他这手前前后后轻微地划动了几下,一次,两次,第三次终于牵住了刘娥的手,脸上装作若无非事,嘴角却笑开了。
刘娥原见他眼睛看外头,自己的眼睛也看向外头,却不料这手来来去去触到她的手,却是一触就逃开,又试着划回来,她只低头不语。
元休试探地叫了一声:“小娥——”声音有些发抖。
刘娥嗯了一声,也道:“王爷。”声音却细若蚊蚋。
元休壮了壮胆,抖着声故作镇定:“我一直叫你的名字,你却一直叫我王爷,这很不公平。”
刘娥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也抖起来:“我不叫你王爷,那能叫你什么?”
元休只觉得握着刘娥的那只手,手心在发烫,有一种痒痒的感觉,从手心一直传到心底了,只能强撑着继续说:“家里人都叫我三郎,你也叫我三郎吧。”
刘娥低声:“我又不是你家里人。”
元休低声:“可我把你当成我家里人啊。”
刘娥低声:“可我,不是你家里人啊。我哪配当你家里人?”
元休:“你、愿意跟我一直这样,这样手牵着手,一直不分开吗?”
刘娥脸色更红了,却说:“我不知道。”
元休急了:“你怎么会不知道?”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忽然就不抖了。
刘娥低声:“我只是个什么都没有的野丫头,万一有一天,谁看我不顺眼,把我赶走了呢。”
元休扭过身,看着她,郑重地:“不会的,有我在,我不会让任何人把你赶走。你愿意,和我一直这么手牵着手,像这些日子一样,每天一起看花赏景,弹琴唱和,读书写事,骑马观景吗?”
刘娥欲往回抽手:“不,不,我……”
元休急问:“你不喜欢吗,这三个月的日子,你不喜欢吗?”他眼睛都急得红了,额头汗都出来了。
刘娥脱口而出:“不,这三个月是我有生以来最好的日子,我做梦都想天天过这样的日子。”
元休笑了,握紧她的手:“那我们就天天过这样的日子,一生一世。”
刘娥迷惘地:“真的能一生一世吗?”
元休自信地回答:“当然能。上头有大哥,又不需要我来建功立业,我只要做个逍遥王就足够了。不管父皇还是母后,从来也没有怎么管过我。大哥他虽然会管我,但他更疼我,所以会更希望我能够过得开心啊。”
刘娥看着元休自信的笑容,有些迷惘了:“我,我……”
元休问她:“你只要告诉我,你跟我在一起开心吗?”
刘娥不由点头:“开心。”
元休再问:“你愿意和我一起,天天过这样的日子吗?”
刘娥犹豫:“我们,真的能够永远这样下去吗?”
元休道:“当然能。”
刘娥嗫嚅着:“可是……”
元休急了:“别可是了,来,相信我。”
在他的眼神中,刘娥终于点了点头。
元休握着她的手,郑重道:“小娥,我的婚事不由我自主,将来必是父皇定的。可是我自己喜欢谁,却是可以自主的。你是我心上的人,我想让你知道,我并不是把你当成丫环,当成侍妾,而是当成我自己珍视的人。小娥,寻常女儿家有的,你过去不曾得到的,我都会给你补上。都说女子及笄,方可出嫁为妇。所以我这揽月阁我都安排好了,却要等到你及笄之后,再带你来。我不会让你到我内室来侍候,你……你是不一样的。哎,你别哭啊,别哭啊……”
刘娥听着元休这番话,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她性子坚韧,不轻易落泪,此时却是再也控制不住。她不怕别人待她不好,却怕别人待她太好,而如元休这般待她的,更是让她不知所措。他说过,他不以寻常奴婢待她,她先前是不信的。然而他为了让她明白,在她出走之后,明明已经同意回来,却还是什么也没有做,更不如她或其他人猜想的一样,让她进内室侍寝,而仍然让她留在书房内。为了让她开心,在元宵夜带她出游,让她第一次敞开心怀,享受快乐。在他表白以后,她以为他会让自己住进内室,然而他仍然没有。而是珍而重之地待她过完十五生辰,在龚美的住所为她准备了及笄礼,就是让她有一个娘家。又默默准备了揽月阁,有喜服有百子帐有鸳鸯枕有双喜烛。
他不是当她是奴婢一样亵玩,而是当她是一个堂堂正正的良家娘子一般,她是在娘家举行过及笄礼后再进门,与他有过一个正式的仪式后,才结为爱侣。他给了她能做到的一切,而她,她能给他什么?她想,不过倾我所有罢了。
这一夜,春宵帐暖,鸳鸯成双,水乳交融,欢愉无限。
或者这个世界上,真是有一见面就契合,从身到心,都可以融为一体的。元休本以为与刘娥四目相对,就是欢喜无限,及至红袖添香、握手执笔甚至耳鬓厮磨,唇齿相交,才发现世界上居然还有如此越来越美好的事情。
然而比起云雨之欢来,前面所有一切的欢愉,则又如同杯水与江河的差别来了。每一天他都几乎在发现生命中新的美妙之处,发现造化的玄妙之处。他们彼此探索着对方的一切,又将自己的一切交与对方。他们是世间完全不一样的两片叶子,在一起就成了新的世界。
他会跟她说起自己小时候如何逃学,如何与兄弟们一起捉弄老师、背着父亲淘气、被府中宫中的姬妾妃嫔们纵容;而她会跟他说起蜀山之险,野地里怎么抓鸟雀,如何辨别有毒无毒的植物。
他会跟她说起书上的故事,词赋的典故;而她会跟他说起乡下的鬼狐之谈,难民们的各自经历。
他爱她野性大胆,见多识广;她爱他博学多才,温柔多情。
他惜她经历坎坷,叹自己竟不能于彼此庇佑;她羡他生长富贵,更爱他性情恬淡,无怨无尤。
两人自此以后,如胶似漆,一刻也不愿分离,偶有分开,就如同生离死别般依依不舍。元休自外头回来,便会飞也似的跑去见刘娥。元休原来的内院,竟似成了摆设,如今都宿在揽月阁里了。
元休把如芝拨给刘娥服侍,又派了两个小丫头。名义上说这是自己的小书房,实则成了藏娇的金屋。
他这一番动作,自然瞒不过主管府中事务的乳母刘媪,那日百子帐、鸳鸯枕、喜服、双喜烛这些物件的添置,更是明明白白。嬷嬷棠嬷嬷便对刘媪道:“刘媪,王爷这般做,可是要生事端的。”
刘媪看着账本,眼也不抬:“有什么事端好生!”
棠嬷嬷道:“那这刘娥算什么?哪有这样的,置办这些东西,这算妻还算妾?”
刘媪微笑:“这算什么,王爷一日未娶亲,就还小。三岁小儿还拉个小娘子假扮拜天地呢,他不过是拉个在小书房侍候的丫环扮家家酒玩耍罢了,值得什么事儿!”
棠嬷嬷顿时明白:“还是刘媪见多识广,果然不过是跟个丫环玩耍罢了,也就这般定了。”
刘媪就道:“揽月阁小书房,就两个二等丫环,两个三等丫环定例罢了。其他咱们就不理会了。”当下就把这件事轻描淡写揭过了,刘娥在原来书房中与如心一样算二等丫环,刘媪这般做,也不过就是在账上把刘娥从内书房划到小书房侍候罢了。至于揽月阁其他诸事,那自然是王爷的开销。
元休于是称心如意,不管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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