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福之后,太后的病势似乎略好些了,但这多半还是因为知道五皇子平安出生,而不知道五皇子命悬一丝的情况。
但这夜五皇子又出状况,差点就不行了。刘娥一早接到消息,赶了过去,几个太医施针,好不容易才救回来。
刘娥心中痛楚,小皇子早产体弱,刚出生时她抱在手中,便觉得轻得如若无物,呼吸时有时无,连哭声都微弱得几乎听不到。如今是两个乳娘轮番抱着,太医院开的药,也是两个乳娘一碗碗地喝下去,化为乳汁给小皇子服用。饶是如何,小皇子仍然时不时地呼吸微弱,状况频出。
而此时郭熙却是坐在窗前,看着雨。
五皇子昨夜险些不治,她也得到了消息。但是此刻,她并没有想象中的得意,反而充满了惶惑。
是不是一开始她就错了,早知道他要当皇帝,注定要三宫六院,她何必嫉妒杨氏。她若不是满心防着杨氏,以至于心神不宁累及胎象,她的大郎就不会先天不足。她若不是嫉妒戴氏所出的三郎,她的四郎就不会赔进去。她若不是存心对五郎下手,她仅存的二郎,已经健健康康避过所有灾难平安长大到现在的,是不是仍然无事。
正在此时,涂嬷嬷匆匆赶来,道:“圣人,二郎忽然病势转沉。”
郭熙一惊,连忙赶到儿子的房中,但见儿子呼吸微弱,一惊,急忙唤道:“祐儿,祐儿,你睁开眼睛看看娘啊。只要你好好的,娘什么都答应你。”
玄祐吃力地睁开眼睛,看着母亲,眼中充满希冀:“娘——”
郭熙惊喜地握住他的手:“二郎,娘在这里。”
玄祐低低地道:“娘,我乖,我听话,你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郭熙强笑:“娘怎么会不理你,娘最重的就是你。”
玄祐声音微弱:“娘,你是不是嫌我不乖,故意生病,所以要赶我走。”
郭熙心中大痛:“娘如何会赶你走,是娘最近身体不好,怕惊着了我儿,所以才不敢让你与我同睡的。”
玄祐吃力地笑了笑,道:“那娘让我搬回去好不好。我不放心娘。我病了,娘来照顾我。娘病了,我来照顾娘。”
郭熙喉头哽咽,心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连连点头:“好,娘这就把你搬回去,咱们娘俩在一起,再也不分离了。”
玄祐低声道:“其实我最开心的,就是能和娘一起睡,就算我病着难受,心里也是开心的。”他想说,他想搬回娘身边去,所以他又偷偷踢了被子。可是他说不出来了,他只觉得身体越来越冷。他张了张嘴,想说,他很冷。
但他只张了嘴,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郭熙从他的口形上,看出了他想说什么,她握着孩子的手,发现手越来越冷。她不禁抱起孩子,只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暖他。
她紧紧贴着孩子,抱得越来越紧。
燕儿见情况不对,忙去试了试鼻息,不禁失声道:“小皇子没了。”
她想去把孩子接过来,但郭熙将孩子抱得死死地,竟是拉不下来。
一时间诸人都回过神来,一起跪下,齐声道:“圣人节哀。”
郭熙紧紧地抱着玄祐,发出一声尖叫,直直地倒了下来。
赵恒接信赶过来时,就看到郭熙紧紧抱着孩子,满脸青紫,牙交紧咬,宫中这么多人,竟是无法分开她与孩子来。
赵恒疾步上前,扶住郭熙和她怀中的玄祐,试了试鼻息,忽然一张口,喷了一口鲜血。
等赵恒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嘉庆殿了,他睁开眼睛,见到的是刘娥。
他抱住她,失声痛哭。
刘娥轻轻劝他:“官家,您身系天下,不要哀伤过甚。”
赵恒哽咽道:“小娥,我也想节哀,可是,我办不到啊。”
刘娥抱住赵恒:“三郎伤心就在小娥这里哭,就像从前一样。”
赵恒沉默良久,才道:“朕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朕如此福薄。五郎刚落地就没了,可没想到二郎竟也……如今皇后伤心得病倒了,朕也不能苛责她。朝堂上也是一堆的事情,辽国再度南侵,西夏叛乱,蜀中再乱。小娥,朕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一切。”
刘娥轻叹:“三郎,这不是你的错,老天爷总是这样折磨人。可你是天子,是我们头顶上的天,你要撑不住了,我们怎么办?”
赵恒道:“可我真的心力交瘁了,小娥,你要帮我。”
刘娥柔声道:“三郎,我会帮你,你放心。”
赵恒问她:“朕,究竟做错了什么?”
刘娥把赵恒紧紧抱在怀中:“三郎没有做错,错的,也许是天意,也许是不可测的人心。”
而人心,是最不可测的。
此时的郭熙,午夜梦回,独坐在冰冷的床榻上,犹自不能面对儿子已经去逝的事实。
她对涂嬷嬷道:“你去看看祐儿,他一向胆子小,我这几天把他挪出来,他刚才跟我说总睡不好,还说要装病回来。”
涂嬷嬷心如万针扎过,失声痛哭道:“圣人,二郎已经去了,您、您要节哀啊!”
郭熙脸色变了,她想起玄祐死去的事情,忽然才意识到,她的儿子,死了——
郭熙张了张嘴,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涂嬷嬷的脸变了,她看着郭熙整个人都萎靡下来,竟似失了生机一样,她看着郭熙说:“嬷嬷,是不是我做错了,若是上天要怪,把我的命拿了去,为什么要夺走我的儿……”
涂嬷嬷心碎了,她不能让她奶大的孩子,这么了无生机。她急切地想着,必须要用什么事、什么人,激起郭熙的生机来。
涂嬷嬷语无伦次地说:“圣人,你要想想官家,你还年轻,还能再生……”却见郭熙毫无表示,依旧死气沉沉。她急了,又道:“难道您能看着刘氏、杨氏得意不成!”
见郭熙依旧没有反应,涂嬷嬷忽然想到一事,此时也顾不得扯不扯得上,只道:“圣人,您要保重,您不能让那些想害您的人得意了。比如,比如那个陈贵人,是她在为二郎祈福的时候出言诅咒,她才是害死二郎的凶手,您要振作起来才是……”
不想郭熙听了这话,忽然间似找到了绝大的力量,就直直地坐了起来,抓住了涂嬷嬷的手,声音暗哑:“是了,那日她敢当着我的面诅咒我儿,我诚心祈福,都是因为她怨恨诅咒,才害得我祈福无果,害得我儿早夭……”
涂嬷嬷看着郭熙虽然因这番话略振作些,但却出变得狂乱疯魔,诅咒不停。皇后的面孔在烛火摇曳中显得扭曲可怖,令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人间四月天,满园芳菲,春色传遍宫苑,唯有皇后所居的寿成殿却似乎仍笼罩于一片寒冬萧杀之中。
但见宫内宫外,一片素白,雪白的纸钱,灰白的纸灰,还有无尽的悲哭和眼泪。七日前,被封为信国公的二皇子玄佑因病重不治,就此夭折,皇后郭氏精神险为崩溃,就此重病。
二皇子夭折,令郭熙大感悲痛,不顾宫规母服子丧,在皇后所居的寿成殿为二皇子设置灵堂守哀,又令全班僧道,大作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
灵堂已经摆了七天七夜,今日是小皇子头七之日,郭熙强撑着病体,由侍女燕儿扶着,到灵前上了三柱香,坐在一边。她低低咳嗽一阵,问道:“有没有问过崇政殿那边,官家可会过来?”
刘承规禀道:“回圣人的话,方才周公公来说,信国公的一应后事,官家已经令他一定要好好操办。官家本要亲来,只是国事繁忙,不得分身,已下旨令德妃代为上祭。官家知道圣人忧伤成疾,也令德妃代为操办一切后事。方才嘉庆殿德妃派人来请圣人示下允准。”
郭熙直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一直冷到心里去,冷笑道:“既然官家有旨,自然一切由她自己作主了,何必还请我示下允准?”
刘承规不敢答话,垂头退下。郭熙站起来,冷冷地道:“我身子有病,不想见任何人。德妃来时,她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你们只管应付便是。只有一条,不许她碰我儿灵堂上的任何东西。”
燕儿连忙上前扶着她,道:“以奴婢看,她也未必有空来,她忙着跑玉宸殿还来不及呢!”这边放低了声音恨恨地道:“宫中人人都说,就是玉宸殿里的那个小孽种,抢了咱们二皇子的命去。那边一怀孕,咱们这边二皇子就生病;那边一降生,这边咱们二皇子就生生被克死了!”
郭熙脸色本已经憔悴不堪,听了此言,煞白的脸更加白到发青,平添上几分凄厉来,转向刘承规低声问道:“宫中是这样说的吗?”
刘承规垂头道:“是,宫中都在流传说:‘一子生,一子亡。’”见郭熙神色越发可怕起来,忙劝道:“这些宫中流言,从前就很多,圣人不必放在心上。”
郭熙仿佛中了一箭似地,整个人差点摔倒,喃喃地道:“从前、从前就很多?”燕儿见她的眼神狂乱,连忙扶紧了她,吓得道:“圣人,您没事吧,您可要保重身体啊!”
郭熙的声音似哭似笑:“从前?如今?一子生,一子亡?为什么,为什么?老天爷啊,如果你要惩罚,那就惩罚在我的身上啊,为什么要报应在我佑儿的身上,为什么要降祸在我佑儿的身上!老天爷,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做错了什么,我做错了什么?谁叫我是皇后啊,谁让我是六宫粉黛都觊觎嫉恨的皇后啊!我能不这么做吗,我不这么做行吗……”
她疯狂的哭笑声,在寿成殿的上空不住回荡,声音远远的,更似传到了院外回廊里。
刘娥带着如心,已经迈进了寿成殿的大门,听到了郭熙那疯狂的哭笑声,她的脚步停住了。
如心不安地问:“娘子,我们要进去吗?”
刘娥紧紧捏着手中的圣旨,这是一道追封信国公玄佑为皇太子的圣旨,这也曾是郭熙最想要的东西。她站在那里好一会儿,才长叹一声:“咱们还是等一会再来吧!”
刘娥出了寿成殿,转身去了玉宸殿。此时的玉宸殿,犹如七日前的寿成殿一般,热闹非凡。整个太医院的御院轮班侍候,六宫妃嫔轮流问安,就连皇帝一散朝也立刻赶到这里来了,就连万安宫中的太后,也日日遣人来看望刚出生的五皇子。
刘娥走入殿中,小倩忙迎上来侍候着。刘娥问道:“怎么样了?”
小倩道:“婕妤刚刚睡着了,小皇子的情况还是不好,太医们轮班看着呢!”
刘娥点了点头:“嗯,你叫张太医来回话。”
张太医原是吴越王府出身,自潜邸时便为刘娥侍疾,此时进来也不须太多繁文缛节,并未放下帘子。
但听得刘娥道:“妹妹与五郎的情况如何?”
张太医犹豫了一下:“杨娘子早产,虽是母子均安,但是杨娘子体弱,提前早产,有违自然。所以……”
刘娥惊道:“所以怎么样?是杨家妹妹,还是小皇子?”
张太医道:“德妃放心,杨媛年轻体健,虽然此次受了一番磨难,但是只要调养得宜,却是无大碍的……”
刘娥见张太医犹豫着,心中已经明白,小皇子早产体弱,刚出生时她抱在手中,便觉得轻得如若无物,呼吸时有时无,连哭声都微弱得几乎听不到。如今是两个乳娘轮番抱着,太医院开的药,也是两个乳娘一碗碗地喝下去,化为乳汁给小皇子服用。饶是如何,小皇子仍然时不时地呼吸微弱,状况频出。
当时她心中就已经隐隐不安,随着这几天下来,这种不安日益增重了。此时听得张太医这番犹豫更是心惊:“张太医,你只管大胆说,是不是小皇子会有危险?”
张太医扑通一声跪下:“臣无能,小皇子未足月而降,先天失调。臣、臣等只能是尽全力而为,小皇子乃是龙脉,自有神灵庇佑,非臣等敢断言了。”
刘娥听得心中一片冰凉,她费尽心力想要保住的这个孩子,到头来尽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吗?老天爷何以这样残忍,夺去了她的孩子后,竟连她想要拥有的这个孩子也不给她吗?可是她明明见着他降生了,他会哭了,他会笑了。
可是到头来,她竟然保不住他!
她竟然、保不住这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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