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儿无语,只得低头退下准备一应物品,却又吩咐太医跟车一路照顾而去。
赵恒此番御驾西巡,事务繁多,先是素服诣拜历代各帝王陵墓,又诏在西京建立太祖皇帝的神御殿,谒启圣院太宗神御殿,置国子监,修周朝的六庙等事项。同时又在行宫设宴,李德明派来使臣,奉贡驼马等物,赵恒又赏赐物品等等。
那一日大宴,赵恒携郭熙一起出现,接受万众朝贺时,但见郭熙华服盛妆,仪态万千,一点也看不出是久病之人。
宴会的第二日,郭熙就开始陷入了高烧和昏迷中去了。
她本是久病之人,身子犹如一棵被蛀空了的大树,此番为了西京巡幸,一路上车马劳顿,早已经颠簸得七七八八了。她却又是要强之人,强忍着不说,又为了能够有精神体力出席宴会,又叫太医用了虎狼之药强行提神,等宴会一完回到自己内宫,便倒了下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郭熙昏昏沉沉中,只觉得整个人似在云端中飘飘荡荡,似在船上摇摇晃晃,偶而睁开眼睛一次,却又立刻晕了过去。
她再次醒来时,已经是足足十余日后,京城皇宫寿成殿她自己的寝宫之中。
却是因为郭熙忽然病势沉重,赵恒匆匆结束西巡,赶回京中,汇集了太医院一齐给郭熙会诊。无奈郭熙的身子,尤如一株大树早已经内部蚀透了,多少药下去,也只如投入大海中一般,毫无作用。众太医数日会诊下来,却只会磕头请罪。
寿成殿中一片寂静,但听得铜漏一声声滴落的声音,仿佛似滴在人的心头上。刘娥坐在郭熙的病榻边,看着陷入昏迷中的郭熙,心绪万千。
早在当日与郭熙翻脸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一天会很近,但是却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快到连她自己面临此时,都还未反应过来。
深宫何尝不是另一个战场,进了宫中的女人,犹如上了沙场的死士,哪怕你伤痕累累筋疲力尽,除非至死,无法退出来。
易位而处,她能明白郭熙此番的坚持,昔日门庭若市的寿成殿,哪怕郭熙下令免去妃嫔的参拜,依然有人殷勤上门。而自郭熙倒下后,所有的妃嫔全部移驾她的嘉庆殿。而竟是她,在郭熙回宫之后第一个来看望她的人。
如果是她,她不会有这番坚持,只因为郭熙所经历过的,她都经历过,而她经历过的,却是郭熙永远无法经历过的。当年大雨滂沱中的九死一生,当年薜萝小院的十年幽居,何等惨淡的心境,她都已经经历过了。所以,在宫中哪怕再多的风波变幻,她都能够守得定,捺得下,忍得起,撑得住。
自回京之后,她已经隐然是后宫之主了,所有的人都去她的宫殿来向她献殷勤,而她却率先来到寿成殿照顾郭熙的病情。
听起来有点讽刺,她并非愚钝,郭熙恨她,三番五次对付她甚至曾经想要取她性命,她并没有忘记。杨媛也曾经问过她:“姐姐忘记皇后是怎么对姐姐了吗?”
“她快要死了,而我还活着!”刘娥平静地说。
杨媛疑惑地看着她:“只怕易位而处,皇后可不会这么善待姐姐。”
刘娥只说了一句话:“所以,今日站在这里的人是我。”
杨媛似有所悟,看了她一眼,这一眼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眼神。她也许未能完全明白刘娥,但是她只知道,自己做不到这样。
只有刘娥明白,自己并非毫无保留的宽容,不管是当年主动为潘妃请求赵恒追封,还是今年的率先照顾郭熙,她的仁慈只施于死者和弱者。她出手只用来制服对方,而不屑于报复,当她对对方施以仁慈的时候,也就表示彼此曾经战争的这一页,已经翻过。
忽然见静静躺着的郭熙动了一下,刘娥俯身上前看了一看,转头道:“燕儿,倒杯水来,圣人可能要醒了。”
郭熙悠悠醒来,睁开眼睛,却见是侍女燕儿憔悴的脸,见了她醒来,喜极而泣道:“圣人醒了,圣人醒了!”
紧接着,却是刘德妃出现在她的眼前,柔声道:“圣人可醒了,快拿灵芝汤来,快通知官家去!”
郭熙的神志有些恍惚,茫然道:“德妃,你也在啊!”
燕儿轻声道:“圣人,自您回宫之后,连着三四天,德妃是天天过来亲自侍候着,奴婢们劝也不管用,都好几天不曾歇息了!”
郭熙闭上眼睛,微微调息一会儿,这才慢慢地道:“德妃,难为你了!”
刘娥淡淡地道:“圣人别这么说,您是一国之母,服侍圣人原是臣妾的本份!”
郭熙神色复杂地看着刘娥,自嘲地一笑:“本分!这世上的事若都能凭本分二字而定,那就没有这些纷争了。”
刘娥看着郭熙,意味深长地:“是啊,世间所有的纷争,不过就是因为人心的不满足罢了。”
郭熙缓缓地扫视了一眼,见宫中诸嫔妃们,倒有一小半在这里,缓缓问道:“难为你们都在,都回去吧!”
见郭熙病着,因刘德妃先过来日日侍候着,宫中诸妃嫔亦不敢不来,刘娥见她们凑这个殷勤,便奏知赵恒,分成三批轮班侍候着。诸人见皇后病重,侍候的也懒怠得很,只是见德妃日日在此,亦不敢开溜,此时听得皇后吩咐,巴不得这一声,忙拿眼睛看着刘娥。
刘娥点点头,众人皆退了出去。
郭熙看着刘娥,闭了闭眼睛:“一转眼,你入宫也这么多年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十几年前,我知道你的时候,还想不到会和你纠缠这么久这么深。”
刘娥轻叹:“是啊,我也没想到。”她也没有想到,那个赵恒口中的“贤德”之人,竟走到了这一步。
郭熙目光茫然,不知在看何处,她自言自语地:“我不愿提你和官家的从前。可如今人之将死,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你知道我和官家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吗?”
刘娥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她。
郭熙微微一笑,美好的回忆仿佛就在她眼前。她见皇帝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他。他是个谦谦君子,笑容是那样的美好。她说:“我以为,她嫁给他以后,能够夫唱妇随,儿孙绕膝,平安喜乐地过完这一生。”她看着刘娥,眼神又是憎恨,又是恐惧:“为什么世间竟还有一个你天地间既生我郭熙,为什么又要生你刘娥?我曾经以为我是世间最幸福的女人,可却教你残忍地撕碎了这一切。”
刘娥镇定地说:“这一切不是我撕碎的,娘娘,真情只有用真情来换。早在我撕碎这一切之前,娘娘早就自己撕碎了这一切。”郭熙的声音有些尖利,更是回光返照般的灼烈。
郭熙看着刘娥,忽然笑了起来,笑得有些疯狂和绝望:“我若能够像你这样,在他爱着我,有这样的底气,就不会惊惶失措,就不会步步踏错。”
刘娥摇头:“我并非永远这么有底气,可就算我再没有底气,我也不会去撕破为人的底线。这层底线一旦破了,那所谓的真情,就只是一种一厢情愿的自私罢了。”
郭熙却忽然问:“你没有说出来,你为什么不说?”
燕儿脸色一变,紧张地看看郭熙,脚步一步步地往后退出。
郭熙犹在激动中,没有看到。
刘娥却已经看到,她也看到燕儿的眼神与她相对时的惊惧。刘娥将眼神移了过去,任由燕儿一步步地悄然退出宫殿。
殿中只剩下刘娥与郭熙。
刘娥才笑了一笑:“你希望我是说,还是不说?”
郭熙笑着笑着,又咳嗽起来,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你为什么不说,这种猫戏老鼠的游戏很好玩吗?还是你就在等着我自己折磨自己,一直到我如今这般油枯灯尽?德妃,好手段。”
刘娥平静地道:“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娘娘若于神明无疚,我纵有手段,又有什么用?娘娘自己心在炼狱,别人的言语,不过是点燃的火引子而已。”
郭熙点头:“承教了,德妃。我承认你的手段比我高明,我诛人,而你诛心。”
“若诛心比杀人更有效,你为何不诛心,而要杀人?”刘娥反问:“地狱是自己踏进去的,却怪别人揭破,这不可笑吗?”
郭熙执着地问她:“我就想知道,你为什么不告诉官家?”
刘娥问:“你为什么这么执着问这件事?”
郭熙看着她:“就像我执着于,为什么官家会爱你爱到目中无人一样,我不弄明白,死不瞑目。”
刘娥道:“一开始我是想说的,可是话到嘴边,我忽然不敢说了。其实,官家很天真,他真的相信你是个好女人,相信你当年去救三郎时的急切和崩溃,是出于善良。身为帝王,想要心狠手辣很容易,可是他的这份天真和纯情,却是亘古难求的。”
郭熙喃喃地:“是的,我爱他,不是因为他是皇子,也不知道他会当上皇帝。”她没有说出口的话,她是真爱过他的,因为他让她的心温暖过。
刘娥轻叹:“所以,你让我怎么告诉他?”他所信任、所倚重、甚至为之心怀愧疚的皇后,因为嫉妒而无法安胎失去长子,因为嫉妒而不顾身体生下病弱的四皇子,因为嫉妒而杀死三皇子,因为争宠而让二皇子装病成疾,因为残暴而令得五皇子早产而夭,为了迁怒,而将仗义直言的陈贵人活活烧死在西阁。这个残暴虚伪的女人,是他的枕边人,是他的三子之母?
郭熙张口,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她想辨解,不,她不是,她也不想。她也曾经想做一个贤德的妇人,想以长孙皇后为效法做表率,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步错,步步错。她说:“上天待我不公,为什么不把他对你的心,用到我身上?若我是你,我也会同样……”
刘娥摇头:“不,你不会。”难道上天待她就公平?她虽得宠爱,却前半生流离失所,后半身无儿无女。难道上天别人就公平:“杨妹妹才貌双全,为人算计空闺十年,生子夭折。陈妹妹善良梗直,无辜惨死。戴贵人生子夭折,被你毁了一生。还有曹贵人、杜才人,她们何曾不空闺寂寞,但除了言语抱怨,又做过什么了。太祖皇帝的宋皇后独守空闺,当今太后一生无子,孙贵妃有子而短折。这宫里,没有谁都可以遂心所愿,但谁会像你一样,能因这个理由就敢理直气壮的残杀人命?是你内心恶毒,而不是上天待你不公。”
郭熙指着刘娥,整个人都在颤抖:“你、你……”她再也说不出话来。
刘娥轻声道:“我要杀你容易,我要摧毁你在官家心目中的印象,也是容易的。可是,我不想为了毁你,而毁了官家的心。这个世界,催毁信任很容易,重建信任却是太难太难。一个人要是知道,连自己的枕边人都在骗自己,他会怎么样?”他是不是觉得真心被轻贱,会不会觉得自己被愚弄,会不会变得怀疑一切,是不是会变得畏惧信任而猜忌多疑?
郭熙忽然大笑起来:“你在乎这些?”这后宫女子,谁不是为了赢得君心而不顾一切,可她说的这些,她听不懂,但她只觉得可笑而胡扯。
刘娥摇摇头,她与她,说不通:“你在乎的输赢,是权力名份的输赢。而我在乎的,则要更多一些。我要三郎的全部,不仅仅是名位和权力,我更要守护的,是三郎的初心,那颗温柔的少年初心。所以我宁可暂时搁置对你的恨意,让你这个皇后,依旧有着生前的名声,死后的荣光。”
郭熙想着,那颗温柔的少年初心,就是令她不能自拨的所在啊。她爱上的不是皇帝,而是初时那个少年的温柔,因此沉迷、不甘、痛苦,至死不能挣脱。她这般痛苦了,她的初心早就十万八千年前没了,这世间,谁能守住初心。连自己的初心都守不住,居然还妄想守住别人的初心。
可笑啊,真可笑。
她不停地笑着,不停地笑着,笑得一脸是泪。
宋赵恒景德四年四月中旬,皇后郭熙因随驾西巡感染风寒而病死,终年三十二岁,赵恒赐谥号为“庄穆”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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