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同一件事,有人欢喜,自然就有人生怨。
就在嘉庆殿其乐融融的时候,其他妃嫔们也在暗中交流着。其中自然有许多人是不相信,刘德妃四十多岁,忽然就能生下一个儿子来。但是最怀疑最不忿的,反而不会是最先跳出来的人。
孩子满月之后,这才在宫中设宴相庆,请了满宫嫔妃,刘娥抱着孩子满面春风地出来,赵恒下旨各宫各院均赐厚赏。
不料酒过三巡,杜才人却忽然发难,冷笑道:“恭喜德妃姐姐,姐姐这一有了孩子,怕是指日就要入主寿成殿了吧!”
刘娥怔了一怔,淡淡地道:“杜家妹妹喝多了。”
杨媛忙上前笑道:“这杜妹妹喝不得酒,都是我不好,多灌了她几杯!”说着忙去拉她道:“来来来,咱们到外头喝杯醒酒茶去。”
杜才人一把推开她:“我就知道每每都有你出来挡风。德妃姐姐得宠,独宠专房,我们也认了,不敢有什么话。倘若真是生了皇子,封皇后我也无话可说。若是拿这种偷天换日的手段来,谁能心服?咱们又不是不能生,只是等不来官家的雨露恩泽罢了!”说到伤心处不禁泪下,指着戴贵人、曹美人、沈才人等道:“倘若官家肯把在嘉庆殿的时间放一半在咱们任何一宫里,哪怕是十个八个皇子,早就有了,哪里用得着这么偷偷摸摸的!”
吓得曹美人等忙上前哄道:“杜才人你真是喝多了,又扯德妃姐姐又扯上杨姐姐的,如今又扯上我们来!”
杜才人冷笑一声,一个个地指过来:“难道说你心里头就不叫屈、不生恨!戴贵人,打先皇后去了之后,官家连你是圆是扁都忘记了吧?曹姐姐,咱们和德妃姐姐三个一起进的宫,我心里的屈,你难道就不是同我一样吗?沈才人,你是何等的门第,又先皇后的遗荐,满朝大臣的作保,进宫时谁不以为你是未来皇后的,如今呢,人家玩个偷天换日就把你搁冷宫里了。我们这辈子活够了,你才十几岁,你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呢!杨媛,在座的资历数你最久,如今呢,你就靠着奉承别人……”
“啪!”地一声,赵恒听不下去了,将手中的酒杯重重地掷在地下,发出一声脆响。声音虽然不大,却吓得众人立刻静下来,刘娥忙跪了下去,其他妃嫔见状,也忙跟着跪了一地!独有杜才人昂着脖子仍立在那里。
赵恒脸色铁青,道:“杜才人行为悖乱,着立刻回宫,闭门思过,听候处置!”
周怀政忙上前来拉走了杜才人,杜才人厉声道:“狗奴才,你也敢来动我?”吓得周怀政不敢动手,这边又愤愤地指着曹戴沈等三人道:“你、你们,个个都是胆小鬼,早先咱们不是说得好好的,今日却都作了缩头乌龟!”一跺脚,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赵恒眼神凌厉地扫过三人:“你们莫不是都就有预谋了!”
吓得曹戴沈三人忙道:“我们并不知情!”
刘娥跪前一步,道:“官家,臣妾想她们一定不知情,官家且消消气吧!”
赵恒叹了一口气,挥手道:“算了,今日就这么散了吧!”
刘娥一急,站了起来,走到赵恒身边,附耳低声劝说,但见赵恒脸色先是不悦,刘娥又劝说了一会儿,才见他脸色缓过来了,勉强道:“好,就依你所言,”这边对众嫔妃道:“今日是皇儿满月,不必为一个不懂事的坏了兴致,你们都起来吧,酒宴继续!”
众人皆松了一口气,内侍们忙轻手轻脚地上来撤去所有的菜肴,撤去杜才人的席位,重新布置了酒宴再送上来。
酒宴中虽然开始气氛仍然僵强,却是刘娥与杨媛、戴贵人等忙说说笑笑,打岔过去。过得一会儿,赵恒的脸色也渐渐松下来,刘娥忙叫乳娘重新抱出孩子,才又把赵恒哄得笑了一下,这才雨过天青。
酒宴散去,诸妃嫔皆得了厚厚的赏赐,心知肚明,却是一句话也不敢交谈,各自散去。
次日赵恒的旨意下来:“朕于祥符元年下旨,自即日起除命服外,不得服饰销金及以金银为箔之制。后宫杜氏,违禁擅用金银之服,大不敬,着即日起出家洞真宫为道。”
杜才人家世显赫,她是昭宪皇太后的侄女,昭宪太后是太祖、太宗的生母,于辈份中说起来,亦算得赵恒的表姑母,因此也只有她才敢酒宴前直犯龙颜。
那一日沈才人来找她,同她说起刘德妃生子蹊跷,她亦是想到这点,就找了诸人来,便合计在酒宴上一齐逼问个真相出来,也好大闹一场,不料事到临头,个个退缩,倒将她逼到无可退路。
直到赵恒大怒,她冲回宫中冷静下来,也有些后悔,只是恃着赵恒向来仁厚,想来亦不过是降级罚俸受责骂罢了。谁知道一道旨意下来,竟是从此终身断送,却犹如晴天霹雳,竟是哭了好几场,最终还是要奉旨前去洞真宫出家为道。
她离宫前夜,曹美人悄悄去找她,见着日最爱华服美食的杜才人,如今一身道袍,再无妆扮,不由落下泪来,哽咽道:“杜妹妹,你,你这又是何必呢。”杜氏与她一起进的宫,虽然平时给她带来诸多麻烦,让她又气又恼,但终究还是多年感情,见她如此,当真是又怜又恨,道:“你但凡多听人一句劝,也不至于……”
她只道杜才人必会哭闹抱怨,或者逼她来向皇帝求情。她亦是犹豫再三,却不过心中的义气,最终还是硬着头皮来了。想着若是杜才人当真要逼她求情,她也只能去求上一求,完了这份姐妹之情,至于皇帝愿不愿意赦免,却不是她能力所及了。
谁晓得杜才人素日是最爱生事的,此时反而显得心平气和,倒笑了笑道:“满宫的人,只有曹姐姐来送我,不枉我们多年的情份。”
曹美人上前一步,低声道:“我见着那个人了,是她的侍婢,姓李,昨儿官家封她为崇阳县君,那个人……她根本没打算将她完全隐匿起来,大大方方地升赏,反倒叫人无话可说。”
杜才人却道:“如今这些事,已经与我无关了。”
曹美人顿足:“杜妹妹,你这又是何必呢。你也当真糊涂,咱们当日哄着她出头,不过是看场好戏罢了。你怎么还当真了,还受了她的唆摆,岂不本末倒置。”沈才人一进宫,她二人就忙去结交送礼,无非就是怂恿起沈才人的野心来,好与刘娥争胜。这些年来,她们也看清楚,自己二人与刘娥在后宫无法相争,但却也终究不甘心就这么认输。教唆沈才人相争,若是沈才人败了,她们又无损失。若是沈才人倚仗着年轻美貌胜了,倒是给她们机会来。谁知道杜才人竟这么傻,没能够让沈才人冲锋,倒把自己陷进去了。
杜才人摇了摇头:“这事,与她无关。”
“怎么会?”曹美人急了:“便是你一时控制不住自己,后来明知道官家会发怒,你还这么倔强,我劝你几次向德、向皇后娘娘赔礼,向官家请罪,你为什么就是不肯低这个头,如今好了。如今以违背销金之令,让你出家为道,你如何过得这样的日子?要不,我再去向官家求求情吧。”
杜才人反而笑了:“曹姐姐,不必了,你怎么知道这样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
曹美人诧异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啊,到现在你还赌什么气,这是赌气的时候吗?”
杜才人长叹一声:“我不是赌气,我是放弃了。曹姐姐,我从小性子就要强,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弄到手。可这么多年,我努力了多少回,我都得不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的心就如同在油锅上煎熬。我知道我得不到官家的爱,可我不像你,你可以平心静气,我做不到。”
曹美人听她说得斩钉截铁,不由神情,叹道:“可我又能如何呢,不认命,不是和他们较劲,那就是和自己较劲啊!”
杜才人昂首道:“可我就是忍不住要和自己较劲,只要我还在这宫里一天,只要我名分上还是宫中妃嫔一天,我就没办法死心,就没办法不较劲。”她忽然笑了,笑得有些嘲弄:“你以为我在宫里这么多年,会傻到看不出沈氏的心思吗?我只是想最后一博,把天捅个窟窿出来,也斩断自己的念想,给自己放生。”
曹美人震惊地看着她:“杜妹妹,你、你竟是这么想的?”
杜才人轻叹一声,她何曾不反复犹豫,甚至后悔痛哭过。当日凭着一腔孤勇闹事,有绝决之心,又有侥幸之念,更有不甘之情。可是到了如今,她反而想开了:“你放心好了,洞真宫到底是皇家道观,再说我娘家还有人在,会照顾我的,不会让我吃苦的。”她前面也笑得泪下,这时候倒笑了起来,站起来道:“我去了,此一去倒是割断尘缘,‘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曹美人看着杜才人走进内室,只余背影,不由地又哭又笑。是啊,她倒超脱了,可她,却是放不开,只能困死在这宫闱之中。
大中祥符四年四月,皇子满周岁时,赵恒大赦天下,取名受益。同时,因庄穆皇后郭氏已去世四年,中宫虚悬,诏众臣议册立皇后之事。
此时朝中已然分成两派,一派以资政殿大学士王钦若、三司使给事中钱惟演为首拥立刘德妃,另一派则是以参知政事赵安仁、翰林学士李迪为首,反对立刘德妃为后,并力荐沈才人年纪家世最为相宜,可立为皇后。
赵安仁是副相,辅佐王旦执掌中枢甚久,广闻博记,历代典制律法、近代史实沿革均如数家珍,便是王钦若也难比及。澶渊之盟时,双方使者往来礼仪、文书制订等,皆由赵安仁一一安排。李迪是咸平初年寇准取中的进士,亦是多次上疏,反对立出身寒微的刘妃为后,此二人甚是强硬,赵恒不免有些头疼,只得早早宣布退朝。
过了几日,王钦若在御书房奏事,此时因为王旦年纪渐大,赵恒亦有考虑将来的人选,就问他:“朕问你,诸大臣之中,谁人的品行德望较好?”
王钦若忙道:“以臣所见,文武众臣中,若论为人,没人能比得上参知政事赵安仁大人的了!”
赵恒笑道:“我倒是少听得钦若如此夸人的,赵安仁果然为人极好吗?”
王钦若忙道:“赵大人不但与同僚交情好,而且为人最是念旧记恩。昔年故宰相沈伦对他的知遇之德、提拨之恩,赵大人至今仍仍念念于心,常存报恩之念。”
赵恒哦了一声,似有所悟:“怪不得他如此力争……”这边挥手令王钦若退下。
过了几日,赵恒与宰相王旦谈话时,轻描淡写地提及,叫他留心一下可接替参知政事赵安仁的人选,王旦大惊,忙奏道:“赵安仁任职以来,并无过错,请官家三思。”
赵恒颔首道:“朕知道了!”
过了数日,旨意下,罢力主立沈氏为皇后的副相赵安仁参知政事一职,改任兵部尚书。赵安仁一被贬职,朝中大臣们纷纷倒转方向,一时间满朝争着议立刘德妃为皇后。
然后刘德妃却一再上辞表,请辞皇后之封。
众臣心领神会,刘德妃每上一次辞表,接下来的再一次请立刘德妃为后时,拥护的朝臣更多,反对的朝臣更少了。
眼见朝中上下,反对之声渐渐越来越弱,副相向敏中、翰林学士李迪、兵部尚书赵安仁等大臣眼见刘德妃封后已经有顶不住的之势,已经不敢再上书反对,只得频频往宰相王旦家跑。
这一日,宰相王旦忽然称病,不再上朝。宰相这一无声的表态,令议立刘娥为后的朝臣们忽然之间停了下来,不敢再有举动。
然而经过天书封禅赐珍珠一事之后的刘德妃,已经掌握了如何对付王旦的办法。她依然再上一道辞表以示退让。
紧接着,赵恒下旨:宰相王旦加封为门下侍郎兼玉清昭应宫使,副相向敏中加中书侍郎,内外官均加官加恩加荫封。同时,大封皇族,除已经去世的雍王元份及衮王元杰外,其余在世的亲王如长兄楚王元佐加封为太师,六弟相王元偓加太傅,八弟舒王元俨加太保等。
大中祥符五年十二月,旨意传至中书省,因中宫虚位,特立德妃刘氏为皇后。
从封后的圣旨下到元旦,不过一个多月时间,只因时间紧迫,而封后大典事项极多,礼部、鸿胪寺忙了个晕头转向。
封后之制,先说册符,封后的玉册,要用珉玉五十简,匣依玉册的长短制就;皇后之玺用黄金铸就,有一寸五分见方,高有一寸,上有鎏文曰“皇后之宝”,盘螭纽。皇后之绶并缘册宝法物均以古法旧制为之,匣、盝之上,以朱漆金涂银装饰。本朝皇后之册立,与前代《通礼》有异,不立仪仗,不设汤沐县。
册后前一日,先设守宫之仪式在朝堂,派册宝正使、副使依次于东门外,捧旨的命妇依次于受册宝殿门外,设皇后受册宝位于殿庭阶下北向。
另有奉礼设册宝正使位于内东门外,副使、内侍位于站在他的南面,参差而退,再东向北依着礼册上规定的步子走到上面,把宝册放在案几上,位置在于正使前面的南向,又设内给事站于位于北厢南向。
一应礼仪完后,正副使和内使等,就守着宝册一夜。
第二日,正是元旦。册后大典开始。
文武百官着官服早早依次入场,礼直官、通事舍人先引中书令、侍中、门下侍郎、中书侍郎及奉册宝官,执事人身着红衣,衣带有勋帻,率先到垂拱殿门外依次站好,等着册符之降。
然后是礼直官、通事舍人分引宰相、枢密使、册宝使副、文武百官诣到文德殿立班,东西相向。内侍二员自内宫承圣旨,取皇后册宝出垂拱殿,奉册宝官俱捧玉笏率着执事人,礼直官引着中书侍郎押送金册,中书令跟从于后,门下省侍郎押宝符,侍中跟从于后,由东上阁门出,一直送到文德殿庭暂时安置册符。
礼直官、通事舍人再引册宝正使、副使就位,次引侍中于使前,西向依礼制而拜。典仪官高呼“再拜”。然后一声声依次承传到位,册宝正使、副使、在位百官皆再拜,内侍行首周怀政展圣旨宣曰:“赠虎捷都指挥使刘通女册为皇后,命公等持节展礼。”册宝正使、副使再拜,侍中还位,门下侍郎自周怀政手中取过节仗,门下侍郎手执节仗授于册宝使,册宝使跪受节仗,然后是册宝之节幡会议于册宝副使。
仗幡俱受,再引中书令、侍中站到册宝东北,西向而立,中书侍郎引册案立于中书令右,中书令取册授于册宝使,册宝使跪受,而后起立,置册于案。中书令、中书侍郎退回班列。门下侍郎引宝案于侍中之右,取宝授册宝使亦如上面的仪式。
典仪唱赞曰:“拜讫。”众人再拜,礼直官、通事舍人引册宝正副使押送册宝,一名官员手持节仗在前导引,奉册宝官捧着宝册,在众多仪仗卫队的簇拥下,依次出了朝堂门,自内东门跟随内臣进入后宫。
然后是内臣引内外命妇入就位,内侍到阁中,请皇后刘氏换上大礼服,等候册宝使到来。正副使来到阁下,站到东向内给事的前面,自北向内跪下,俯伏在地,道:“臣册宝使王钦若、副使丁谓奉制授皇后册宝。”
皇后刘娥坐在帘内,拿过准备好的答辞照念,然后道:“起。”正副使站起,退回原位。
内给事入捧着册宝入殿,先有由侍候向皇后跪下说明仪式,然后是正副使退回外殿。
内侍引皇后出,立于庭中北向位置,内侍跪取册,次内侍跪取宝,起立,西向站在皇后右少前,内侍二员进立皇后左少前东向。在内侍赞词中,皇后再拜,接受依次金册宝符。然后内侍导皇后入正殿升坐,再由内臣引着后宫诸妃嫔、各家命妇朝拜称贺。
皇后再换上后服,面见皇帝朝谢。此时文武百官,已经到东阁门上表祝贺。
整整一天在琐碎的礼节中,完成这场封后大典,刘娥的心却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激动和兴奋,这一天她等了很久很久,久到此刻到来之际,反而变得不再重要,而只是这样静静地走过这个过场而已。
在整个天下为着这一天而忙乱时,她反而显得异常地冷静,在内给事的唱赞声中,她一丝不苟地完成着一项项礼节,甚至还能有余暇观察到宫人摆错的礼器。在向大殿那长长的甬道上,听着两边如山的人群静静的呼吸声,她忽然有一种错觉,那穿着大礼服如众星拱月般走向文德殿的,好象是另一个人,而自己的灵魂已经脱离了躯体,浮在空中静静地旁观着。
走到尽头,赵恒已经坐在殿中的御座上,含笑看着她。
看到赵恒的这一刻时,她的心情忽然平和了下来,浮在半空中的灵魂已经回到体内,她看着赵恒,温柔地一笑。
皇后坐上御座,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此时,她第一次与皇帝并肩坐在一眼。在天下人的眼中,她这个时候才正式成为他的妻子。
赵恒下旨,为贺封后大典,京城张灯结彩,京吾不禁,狂欢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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