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熙就觉得心口有些梗塞,皇帝给众人都有赏赐,倒也罢了。唯有吩咐杨才人照应太后,又将自己身边内侍指与她接应,那是给了杨才人极大的权柄。那杨才人如今不把她这个皇后放在眼中,将来若指着太后的名义,就可以任意调配内库中的物资,岂不是可以更加张扬跋扈了。
却见赵恒又对陈氏说,给她带了些阆州进贡牛肉干与细环饼,回头去你宫里一起吃去。这竟是除服之后头一个临幸的,就是陈贵人了。
皇后顿时心生警惕,看着陈贵人的神情,更觉得疑心起来。
不知怎么地,这次皇帝进来的时候,让她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虽然皇帝也是扶着她起来,拉着她的手进来,与她坐在一起。可两人虽然并肩而坐,但却有说不出的疏离之感。事实上,她与皇帝一直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昔日在襄王府也罢,在东宫也罢,两人相处再平淡,终究他眼中也没有别的女人,夫妻之间的相处,不都是如此。她已经比常人幸福多了。
可是今日满堂娇娥,皇帝坐在她身边的时候,她忽然觉得不安,她总觉得,皇帝在这些妃嫔中,看到了什么。她与他说话的时候,他会走神,可是她仔细看着他的神情时,又没发现他到底在盯着谁。这种走神,分明不是在想着朝政,而是在想着某个女人,因为他的眼神是不曾见过的温柔,他的嘴角会忍不住的微笑。这种情况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对了,就是这批新宫人进宫之后,他来她宫中时,就偶然会露出这种神情。
她再仔细看着,他又给刘美人赏了两部新书,见戴氏心情低沉,给赏了个擅说笑话故事的小内侍。看着面面俱到,见诸人受赏,多半都露出惊喜之色,显然都是众人心爱之处,却仍看不出他到底对谁更中意些。唯一可疑的,就是那个头次就受恩宠的陈氏。
赵恒说了几句话,就说事忙,先离开了。他这一离开,众人都索然,俱也散了。
刘娥走出寿成殿,正欲离开,却见得后头有一人道:“姐姐且请留步。”刘娥回头一看,却是杨才人,想起刚才她多次出言相助,当下就谢道:“方才多谢杨才人了。”
杨媛笑道:“早闻得姐姐的大名,多年来一直仰慕姐姐苦无机会。姐姐可否容我到您宫中讨一口水喝?”
刘娥心中一惊,凝视着杨媛好一会儿,瞧出对方眼中并无恶意,才轻轻地吁了一口气,道:“只恐我这小院简陋,怕是怠慢了杨妹妹。”
当下两人携手,去了梧桐院中。杨媛仔细看着,刘娥所居的这小院外表看似普通,甚至还比不上其他人住进一个宫院的气派,但却难得独门独户,不与别人往来。及至进了房间,杨媛却是暗中赞了一声,但见一器一物,无不精心,这可不比其他妃嫔刚进来时的摆设。她进宫的时候,也是将她在东宫时的许多摆设带了进来,这房间内才显得不至于空落落的。与她同住一宫的陈贵人,当日房间布置时她也是看过的,不过就是家具齐全,陈贵人自己进来虽然带了几箱物品,也就是衣服书籍,似刘娥房中这样的布置,分明不是一朝一夕可成。更想她的身世,父亲不过是早已经去世近二十年的节使,再有资财,也办不到这样。心中更是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不错。
刘娥见杨媛打量房中布置,心下也知道瞒不过去,却也不说话,只请她坐下,亲自了捧一杯茶来待要奉上,杨媛早自己站起来接过了:“刘姐姐,您不要这么客气!”
刘娥笑道:“是我失礼才对,妹妹资历在我之上,却待我如此客气,实是令我不安。刘娥初到宫中,还望妹妹将来多多助我才是。”
杨媛笑道:“咱们都是侍候官家的人,这尊卑高低,只在官家的心里,岂在外头的名份上!”
刘娥微微一怔,这杨才人今天这话,倒说得蹊跷,却只作不懂,含笑摇头道:“我倒不明白杨娘子这话的意思!”
杨媛笑道:“我一见姐姐就觉得亲切,姐姐若不嫌弃,咱们以后就以姐妹相称吧!”
刘娥忙道:“这如何敢当!”
杨媛却已经站了起来,盈盈下拜道:“姐姐在上,小妹杨媛有礼了!”
刘娥惊得忙也跪下扶道:“杨才人快起来,可折煞我了!”
杨媛忽然眼圈儿一红,道:“杨媛自幼入宫,无人护持,不知道上了多少当吃过多少苦。好不容易见着姐姐这样一个投缘的人,我是诚心认您做姐姐的。姐姐不肯受我这一礼,显见着不想与我交好,日后也不会疼惜我了!”
刘娥见她紧持,只得道:“好了好了,算我怕了你了,你还是先起来吧!”
杨媛破涕为笑道:“多谢姐姐,姐姐也别才人长娘子短的了,就直呼我阿媛或者媛妹吧!”
刘娥心中一动,心中暗暗道:“这杨媛的性子,倒是十分可爱。我在宫中孤立无援,若是与她结为姐妹,倒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想到这里,口中已经改了称呼,道:“媛妹,你可别这么客气,我不敢当!”
杨媛捧了茶笑道:“请姐姐用茶!”刘娥接了茶饮下,杨媛行了一礼,这才整整衣裙站起。
刘娥犹豫了一下,道:“媛妹好像早就知道有我这个人了。”
杨媛点了点头,道:“以前府里头的旧事,我也隐约听说过一些。姐姐当年实在受了太多的苦,苍天有眼,实在不应该再让姐姐受委屈!”
刘娥见她提起旧事,心中一酸,强行抑住道:“媛妹想必也曾受过委屈了!”
杨媛道:“我心中仰慕姐姐已久,好容易盼到姐姐进宫这一天。又等到今日有机会与姐姐相见,实是万分欢喜。如今看了这里的一切,心里就放心了。日后有姐姐有什么需要的,只管与我说,一切自有我。”
刘娥看着杨媛:“你何以对我如此?”
杨媛却道:“交浅不敢言深,我今日说什么,恐怕姐姐也未必听得进去,待时间长了,姐姐知道我的为人,也看清楚一些人与事,我再将其中内情,慢慢告诉姐姐。想是姐姐也有事,我不敢打扰姐姐,就先告辞了,等明儿再来与姐姐说话。”说完,福了一福,就告辞出去了。
刘娥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暗中思量,如芝站在她的身后,问她:“娘子,这位杨娘子结交于您,却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
刘娥思及杨媛刚才说的内情,就道:“方才她欲言又止,想是其中有些内情。如芝,你回头再去问问雷允恭,杨娘子当日进襄王府之后,与皇后的关系如何?”若其中内情如自己预想,恐怕她这一进宫,并不是结束,而是真正的战场,才刚刚拉开序幕。
侍女倩儿跟着杨媛一直回到玉宸殿侧殿中她的居室,见她疲累地坐下卸妆,忍不住道:“娘子,奴婢不明白……”
杨媛缓缓地道:“你是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去讨好一个位份比我低的人,为什么我不和其他人一样,顺了皇后的意去嫉妒她踩低她?”
倩儿低下了头,道:“奴婢不敢,娘子做事,向来自有深意!”
杨媛冷笑道:“我哪有什么深意,我蠢了五年,被人算计了五年,吃了五年的苦头,才稍稍学一点乖!”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尖尖的脸儿削了下去,已经远非昔年那天真无邪的苹果脸了。轻抚着自己憔悴的容颜,冷冷地道:“青春易老,时光易逝,我这一生年华中最好的五年,我唯一能够取宠官家的机会,却被皇后所算计,就这么永远地毁掉了。我用了五年的时间,才认清这个人。”
倩儿抬起头来,不平地道:“娘子忒也老实了,这样的委屈,憋在心里头这么多年,却不去求太后为您作主。”
杨媛坐在床边,轻抚着挂在床头的一副寒梅图绣品,轻叹道:“这是当年太后给我的,一副寒梅图上,有二十朵梅花,梅花共有五瓣,绣完整副图,就是一百瓣。太后这一生,绣了三副寒梅图,可是我十四岁入襄王府,整整五年,夜夜空闺,总共才绣了三朵梅花。我入府三年,才明白郭妃安排我所居住的玉锦轩,竟然是当年潘妃的居处。想那时潘妃失欢于官家,她日日等、夜夜盼,直到病得奄奄一息,那眼睛却还是死死地望着门口,期盼着官家的身影能够到来。可是直到她死,也没等到官家,她死的时候,眼睛是睁着看着门外不闭的。人们说,她不是病死的,她是等死盼死、绝望而死的……”
倩儿打了一个寒战,颤声道:“娘子您别说了。”
杨媛轻轻地说着,话音里听不出一丝的情绪来,仿佛在说着别人的事:“郭氏把我安排在玉锦轩,是巴不得我象潘妃一样,一辈子在玉锦园,也等死盼死。好让她独宠专房,好让她稳坐王妃宝座、皇后宝座。那一年她怀了孕,既想保胎,又生怕官家因此去了我处,便把自己的侍女戴氏塞给官家。那戴氏容貌家世才智都是低下,纵然有了身孕,也是万万不敢与她相敌的。然而我那个时候多蠢呀,只会怪自己笨,不懂得讨好官家。竟然到了那么久以后,才知道她是如此的口蜜腹剑。可是那个时候已经迟了,她生下了两个儿子,抓住了官家的心,坐稳了正位。而我在官家的眼中,只不过是襄王府中一个可有可无的摆设而已。太后?太后把我送给官家,是指望我能够取宠于官家,拉近她与官家的母子感情。我出息了,才不枉是太后身边出来的人。我自己不长进,不能讨官家的欢心,白白辜负了太后的一番载培。难道还能够指望太后为我一个侍妾出头,坏了她与官家的母子情份。”
小倩垂下泪来:“娘子,奴婢跟着您这么多年,平常看您人前欢笑,竟不知道您心里头这么多的苦。”
杨媛冷笑道:“我不欢笑又能够如何?这宫里王府,人人长着势利的眼,我若露出半分可怜相,立刻被人踩作脚底泥。我只有自己给自己壮着声气儿,让太后以为我在府中得宠,让郭妃以为我在太后跟前得力,否则的话,我现在焉能压旁人一头,焉能在寿成殿放肆高声。”
倩儿想了一想,又道:“可是这与刘美人有何关系?”
杨媛缓缓地道:“宫中不比王府,如今官家自己做主了,自然不必买太后的面子,我得为我自己找一条安身之道。这么多年的同一屋檐下相处,我太了解皇后了,也不过是杜氏曹氏这样无知的丫头,才不知道,在皇后身上下功夫,都无异于与虎谋皮。那刘美人,我虽然是第一次见到她,可是她旧日在王府中的事,我却是听过依稀。如今宫中恰恰是只有她足堪作皇后的对手。”
此时,翠华殿中亦是有着同样的一场对话。
如芝服侍着刘娥卸了妆,才道:“娘子,方才奴婢已经悄悄地去问过雷哥哥了。”
刘娥缓缓地道:“怀德怎么说?”
如芝见左右无人,这才悄悄地道:“杨才人本是当年太后所赐,不知为何,入府之后一直不得官家所宠。但是瞧在太后的份上,官家和圣人对她都是客气三分。昔年为官家立储之事,也是没少在太后面前为官家出力。太后昔年在先帝跟前,帮着官家说了不少好话。”
刘娥咦了一声道:“奇怪,瞧这杨家妹妹的模样性格,讨喜得很,怎么会一直不得官家所宠呢?”
如芝道:“是啊,奴婢也奇怪得很,只是雷哥哥说了一句话,说是娘子必会明白的。”
刘娥问道:“什么话?”
如芝道:“雷哥哥说,圣人待杨娘子甚好,昔年潘娘子所居的院落玉锦轩,她自己不住,倒让给了杨娘子住。”
刘娥心中猛地一痛:“玉锦轩啊!”玉锦轩里住过的那个人,曾让她流干了泪、曾让她痛失骨肉、曾让她生不如死、曾让她恨彻骨髓;那个人让她的青春埋葬在幽禁中,让她的岁月活在惶恐不安中,让她的生死悬于一线间,逼得她脱胎换骨成为今天的她。
她对那个人有多少恨,皇帝就对那个人有多少恨,把杨媛安排在那个地方,也就等于杨媛无辜承受了皇帝对那个人的恨啊!
皇后郭熙,刘娥进宫的第一天,就领教到了她的手段。而十年生活在她的手段,她的控制阴影之下,杨媛还能够保持到今天的声气,想是这个小女子也不简单啊!这么些年来,她聪明地利用了形势,只是如今形势已变,太后已经失势,她再无可支撑之处,所以才逼得孤注一掷,拉拢自己吧!
她想利用自己对抗皇后,她才好有机会乱中取利吧!只是——刘娥暗暗冷笑:“到底谁利用谁,还在未定之数吧!”
刘娥静下心来,细细把当前的形势思忖了一番,心中却不由地苦笑起来。当年先帝赐婚郭氏,曾经令她险些崩溃,犹记得钱惟演对她说的那一番让她脱胎换骨的话:“没有人可以活一万年……等待、忍耐……去帮助襄王,去得到能够掌握自己命运的权力。”就是这一番话,支持着她走过漫长的幽禁岁月,支持着她不断的努力奋进永不放弃,支持着她一步步推动着皇帝走到今天,支持着她今日终于可以走进这高墙宫院之中。可是谁能想到,入宫,并不是结局,而是另一场战争的开始呢?
头一天拜询中宫,就令刘娥明白,郭后可不是潘妃。
潘妃从第一天起,就没得到过三郎的欢心。可是郭后却能够在三郎已经心有所属的情况下,还能够得到三郎的赞赏和认可,她不仅拥有正宫皇后的位置优势,她还曾为三郎生下了三个儿子,更可怕的是,三郎信任她。
这样一个女人,竟然能让三郎认为她贤良淑德,欣赏她认可她,甚至对她隐有愧疚之意。刘娥想到此,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她遇上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对手。郭后跟她一样,懂得皇帝的性情、明白皇帝的心理、能够抓住皇帝的弱点。
“以后的纷争,将会格外惊心动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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