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娥的狂热渐渐退去,肚子饿得越发厉害了,只觉得鼻子里闻到的食物香气让原本已经饿到麻木的五脏六腑都复活了过来,顿时抽痛得站都站不住了。偏这时候更有阵阵香气飘来,引得人存站不住,抬头看去,却见一处铺面,那脚竟是重如千斤,再也提不动了。
龚美走了几步见她没跟上,回过头来问:“小娥,你怎么不走了?”
刘娥眼睛却已经盯在那一处地方,再也走不动了,她指着那边:“哥,你看,有吃的,不要钱的。”
龚美也闻着香气,转眼看过,见路边有一间小小的铺面,招牌被烟薰了一半,上写着“孙大娘果子”。那铺子前面,有一个中年妇人拿一条布带子从身后环过来,将两边袖子系上,正在叫卖着:“桂花糕、茭实糕、十般糖、玉屑膏、栗子黄、橘红膏——尝一尝再买,不尝白不尝——”
那妇人面前摆着数笼热腾腾刚蒸出来的糕点果子,花式极是漂亮,前面又有一个盘子,放着切成豌豆大的糕点碎屑,显见是让人免费品尝的。便有路过的小童见着眼馋,跑去拿了几粒吃了闹着还要,被母亲打骂着走了,果然是不用付钱的。
只是龚美还有些胆怯,道:“我们衣服这么破,人家哪会给我们吃,要是打我们骂我们怎么办?”
刘娥已经饿到发疯,见着这能够白吃的,脑子里的胆怯和理智都被烧得一点也不剩了,龚美的劝告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只道:“阿哥你怕什么,只要我们先吃到肚子里,就给她打几顿也是划得来的。”
说着,便甩开龚美的手,跑到那妇人的铺子前,先是冲那妇人灿烂一笑,才道:“大娘,我可以尝尝这些吗?”
那妇人摆出这些样品来,本就是吸引顾客的,她何等利眼,只一下就看出眼前这小姑娘绝对不是她的顾客,只是眼见着小姑娘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头大身子小,瞧着是饿久了的,偏还在努力挤出讨好的笑容来,听她口音、见她形状,就知道是外地逃难来的,不禁心肠软了一软,只白了她一眼,道:“别吃这个——”
刘娥的心沉了一沉,却见那妇人只扭头对后面叫了一声:“四丫,把昨天剩的果子拿来。”
就听“哎”的一声,从后头钻出个红衣女童来,约摸十一二岁,却比刘娥长得壮实多了,她端着一个小木盆,里头放着三四个模样做坏了的糕点,那妇人拿着夹食物的竹夹子,夹了一个来给刘娥,道:“你吃这个吧,我这零碎也是要花功夫切的,还不够你一口吃。”
刘娥想伸手去接,但看到那糕点竟洁白如雪,顿时手就不敢伸出去了,两手在衣服上使劲搓了好一会儿,才颤抖着接过来,那糕点却是夹层的,上下俱是雪白,中间还有一股蜜糖之色,上面又撒了一层桂花,虽然已经冷了,但那股子甜香仍然直直钻入鼻子。
刘娥把糕点放进嘴里,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觉从舌尖直冲头顶,像是在脑海中放了烟花一般炸裂开来,幸福得让她想流泪。她忍着泪,极为珍惜地一点点咬着,每次只敢咬小小一点,在口中慢慢地把这香甜化开。
龚美没想到她居然得到了食物,怯怯地走近,走到她身边,警惕地想护住她,怕她受人伤害,自己的肚子却不由得咕咕叫了起来。
刘娥珍惜地掰下手中的糕点,不舍地看了一会儿,毅然递到龚美面前:“哥,给你。”
龚美看着糕点也就小小一块,连忙推了回去:“不,你吃,哥不饿。”
两人推让了半天,那妇人瞧得有趣,笑道:“你们别推来推去啦,我这里还有,都给你们吃了吧。”
说着就把那木盆也递了出去,那盆里还有两块不一样的糕点,俱都是做坏了的。
龚美一怔,不知道如何应对,刘娥却已机灵地接了过来递给龚美:“哥,大娘好意,您就吃吧。”这边就要跪下向那妇人磕头:“大娘,谢谢您。”
那妇人笑着去拉她:“你这傻孩子,咱汴京人可不兴这套,见了官家都不用下跪的。”
那站在旁边叫四丫的女童却满脸不悦,说道:“大娘,这是你答应给我带回家的。我今天没有果子带回家,我爹会打我的。”
孙大娘的好心情顿时给败坏了,不悦地道:“你放心,我自有给你带回家的果子。”
龚美才接着那木盆,见状顿时不敢再拿,迟疑着想递回去。可刘娥哪里把那小姑娘言语放在眼中,生怕孙大娘反悔,迅速伸出手来将那木盆中剩下的两块糕点一手一块用力一捏,顿时就不能看了。她自己拿在手里先咬了一口,另一手已经递到龚美嘴边。龚美虽然有些犹豫,但终究抵不过食物的诱惑,是不由得也咬了一口下来,当下也只得接过来吃了。
那女童恶狠狠地瞪着刘娥,她已经瞧出刚才刘娥的故意来了,刘娥却不理她,只一脸幸福地啃着糕点。
或者是刘娥的吃相太陶醉,竟引得一个过路人来买了份糕点走。刘娥见着,就站在店边,学着刚才那孙大娘的叫卖:“桂花糕、茭实糕、十般糖、玉屑膏、栗子黄、橘红膏——尝一尝再买,不尝白不尝——”
少女的声音清脆娇美,听着比孙大娘的叫声传得更远,也更招人注意,不由得让人驻足。刘娥卖力吆喝,这日孙大娘的糕饼竟卖得比平时要快些。
孙大娘不想今日顺手做点好事,竟有这等效果,不由得想再加些来卖,就叫道:“四丫,你来给我看着门,我再去蒸几屉。”
刘娥见状顿时灵机一动,忙道:“大娘,我来忙您看着吧。要不然,我来帮您烧火……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想报答您。”
孙大娘见这小姑娘如此机灵,遂有些意动。她这铺子本小利轻,只叫得四丫一个帮工,也不过是图对方年纪小工钱省,只是接下来从七夕到中元到地藏王节到中秋,一溜儿的节庆之日,汴京人在过了一个暑期之后,都喜欢趁这时节贴秋膘大吃特吃。她去年就因为忙不过来,错过许多生意。如今见这小姑娘比四丫更机灵更聪明,且显见是刚逃难出来的,心中已有了计较,却不明言,只道:“那好吧,你跟我进来。”又对龚美喝道:“你不许进来。”
刘娥见龚美神情担忧,忙道:“阿哥,你先等着我,大娘是好人,她给我们吃的,我帮她做些事情。”
龚美无奈,只得站在门外等着,心中却是忐忑不安。他听多了拐卖的故事,深恐刘娥这一进去,就被卖到不知名地方去,再也找不到。只是一直以来听惯了刘娥的安排,也不敢违了她,只站在门外,心中想着,若是她在里头有叫声,他拼着性命不要,也要冲进去救她。
刘娥却不知道龚美这复杂心思,她一向胆大,从不曾有什么畏惧之事,此时随孙大娘进了灶下,见孙大娘把早已经做好的糕点笼屉搬上蒸锅,她便听话洗了手洗了脸,在灶下烧火。刘娥未逃难之前,在家也帮着婆婆烧饭,这等事自不在话下,立刻上手,轻快利落。直闻到灶间糕点香气透出,又先问孙大娘是否可以收火了。待孙大娘端了蒸好的糕点下来,她又顺手帮着孙大娘揉肩捏手。一来这是她当年在家时,因婆婆年迈,她帮着揉捏已惯,二来自然也是蓄意讨好孙大娘以求收留。
京城居大不易,她在那城外的草棚里早已经打听得明白,到了晚上就要净街,那些独自在街上行走的人会被当成犯夜抓起来的。许多人之所以还在城外,便是因到城里讨不着活计,没得住处,最终还是得灰溜溜地回到城外去住那草棚。城中虽然也有些桥洞河滩破庙巷尾的穷人住处,但汴京城如今已经有了几十万人,城内有数的几处早就被人占了地盘,想要在城里留下来,就得先找到一份工作。
而孙大娘,是她想要争取的目标。
孙大娘被刘娥揉肩捏手的,甚是舒服。她之前原是单人开个铺子,后来活计忙了,雇了个四丫,却也是只能随手给口饭吃,因她粗粗笨笨的用得甚不称意。如今见刘娥嘴甜眼活手脚勤快,不由抱怨道:“唉,还是你懂事,四丫在我这里做了大半年了,从来也不见给我揉揉肩问个好,也看不到我这般吃力。”
刘娥正中下怀,忙道:“大娘您人这么好,我真想天天跟在大娘身边帮忙呢。”
孙大娘便就问道:“你们是刚进城的吧,想找活干?”
刘娥心中一喜,忙道:“大娘,我吃得不多的,一天就只一个窝头就行。真的,我很能干活的,力气也大,将来这些重活就给我干好了。”她努力睁大眼睛,挤出讨喜的笑容来,只是因早已经饿得面黄肌瘦,头大身小,倒显出一种滑稽和令人心酸的感觉来。
孙大娘心中暗叹,不禁起了怜悯之心,口中却道:“你休看我这里轻省,我这里是四更天要起来磨粉烧火,可不养闲人。你若是偷懒耍奸,就算嘴巴再甜,我也是不讲情面,立时把你赶出去的。”
刘娥忙点头道:“好大娘,您只要给我一口饭吃,我不要工钱的,我若做得不好,您就把我赶出去。”
孙大娘心中已是肯了,抬头却见着龚美站在门前,皱眉道:“我这里可不收男人,你那哥哥怎么办?”
刘娥早前已想到此节,他二人进城里也打听过,一男一女,被同一家雇用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因此也商量过,若是有机会,能留一个是一个。只消有一个着落了,另一个再找工也容易些。方才他们经过汴河边,就见着码头上有人要雇扛包拉纤的,刘娥挤进去问了,满心想让龚美留下,但一来龚美不放心把刘娥一个人留下,二来龚美一路逃难,饿得身材单薄,人家也看不上。
此时刘娥听了这话,忽想到这孙大娘是本地人,她要肯帮忙可比自己两个人没头瞎问强,忙陪笑道:“好大娘,我哥比我强多了,刚才在码头时还有人拉他扛包呢,只是他不放心我,所以不肯。我哥力气很大的,做事也很细心,您可知道有什么地方要雇人的。他很便宜的,只要有口吃的有个地方住,不挑工钱。”
她甚是有心计,自己是“不要工钱”,说到龚美时,便说了“不挑工钱”。那孙大娘也没听出来,闻言想了想,道:“说得是呢,前儿老王头还说他那码头上缺人,他要力气大,就去那码头扛包吧。能够给吃的,也有窝棚住,工钱还能每日结的。这样,你带他……算了,你也找不着地方。四丫……”她唤了那四丫过来,道:“你带那个哥哥去州桥下面,找老王头,说是孙大娘托他给安排个扛包的伙计。”
见四丫点头,便又让四丫再复述一次,拿了两块糕用箬叶包了给她,方才叫四丫带着人去了:“你这去了就回去吧,下午便不用再来了。”
四丫见能得半天假,又得了两块糕点,也是大喜,高高兴兴地去了。
刘娥大喜,不想这大娘如此好心,不由千恩万谢起来。有着刘娥帮忙吆喝,糕点竟真的比往日卖得快了些,到傍晚时就卖光了。孙大娘关了铺子,对刘娥道:“这里还有澡豆,你且洗个澡,我家去给你拿几件衣服换了。”说着皱眉看刘娥:“你这衣服,好扔到沟里去了。”
说着便拉着刘娥,把灶上剩下的热水舀进木桶里,又拿了澡豆教她怎么用,自己这头回家去,拿了几件半新不旧的衣服过来给刘娥穿了。
刘娥跳进木桶里,用澡豆洗了头发,又拿热水泡着,简直幸福到要哭出来了。别说这逃难的一年里,便是在家的时候,她也没洗过几次热水澡。她祖孙俩在村里相依为命,老的老小的小,便是每日提桶吃的水,也是万分吃力,哪里还有余力去烧洗澡水。刘娥从前只是天气不冷的时候在村边河里洗洗便罢,如今泡在这专门烧开的热水澡里,还有这没见过的澡豆,只觉得浑身都是暖洋洋软绵绵的,简直不想起来。
其实她进城前,已经在河里洗过了,衣服也洗过,只不过衣服太破旧让人嫌弃罢了。因此洗了这一水,也就干净了。孙大娘倒是诧异,逃了一路的难,居然还晓得爱干净,于是心中更是满意。
及至洗完了,孙大娘给她换上的衣服居然还是套裙装,上面是月白色上衣,下面是深青色长裙,外头还有一个浅红色外衫,上面居然还绣了几朵花。孙大娘又给她梳了头,用红头绳给她扎了双丫鬟。
弄完之后,孙大娘拉着她看了看,满意地道:“这才像个女孩子的模样。”
刘娥摸摸干净漂亮的衣服,闻闻身上还热乎乎的澡角香,哭着跪下来磕了个头,道:“好大娘,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孙大娘看着这小丫头哭得诚挚,便笑着拉她起来道:“好孩子,别哭了。回头你好好干活,别教我看错了人。”说着便拉了她到后房小间里,指着一张小铺道:“今天天晚了,你就睡四丫的铺吧,等明儿再给你弄一床铺盖去。”
刘娥之前一声也不敢提,如今方敢怯怯地问:“好大娘,我想去看看我哥找下工了没有,可以吗?”
孙大娘却摆手道:“天黑了,再出去就是犯夜了。四丫认得路,我寄托了老王头,他就算不收下你哥,也会留他一夜的。”
刘娥无奈只得强忍不安,待孙大娘走了,方才上床睡觉。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过这样温暖、这样齐整的床铺了,她以为自己会睡不着,可是没有想到她竟然会一睡就着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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