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刘娥在孙大娘的果子铺帮忙,转眼就是半年了。
这半年的日子,对她的改变是巨大的。
十三岁到十四岁,正是小女孩开始发良的时候。之前她因为逃难营养不良,整个人面黄肌瘦,除了声音清脆些,跟个小男孩差不多。如今在这店里吃得甚好,尤其是每日里做坏的卖剩下的糕点,就成了她的食物,再加上她如今上了灶,每日里只做些蒸面发糕的活计,劈柴烧火的事也少了,养得手也细了,这脸上的水分也多了,就半年时间,她变得白了胖了,甚至胸口都开始有点微鼓出来,生疼生疼地。
此时她脱去棉袄,初初换上春天的襦裙,看着已经是个小少女了。杏眼桃腮,顾盼生辉,在孙大娘这糕饼铺里,如同陋室明娟。她爱笑,见人常笑。她时常记着,那死在路上的三娘子对她说过的话:“小娥,江湖上讨生活,心头要藏着一把刀,脸上却要给人七分笑。你要学会笑,人才能容你活下去。”她老嫌她笑得太难看,要她学着像她那样地笑。如今那个笑得好看的已经不在了,而那个笑得难看的,也渐渐地学会了她那样的笑容。
此时她正走在御街上,两边是她这半年来已经渐渐熟悉了的街市盛况。
城中最热闹的,要数潘楼街、东宋门外瓦子、西梁门外瓦子及北门外、南朱雀门外街及马行街等,每日车马盈市,罗绮满街。
刘娥走在潘楼街上,这是离宫城极近的街市,街南是“鹰店”,专进行鹰鹘等猛禽交易;过去南进的巷子是“界身”,是金银采帛贸易,每笔买卖可能达千万钱以上;街北就是著名的潘楼酒店,楼下每天自五更天就摆开市场,买卖书画珍玩等货物;这边上一溜儿,都摆上南北小吃。
沿潘楼酒店向东,一路下来,有大小勾栏五十余座,莲花棚、牡丹棚、里瓦子、夜叉棚、象棚这些大瓦子,可以容纳几千人呢。依着瓦子自下而上的卖药、卖卦、饮食、剃剪等小贩就更多了。
刘娥每次过来,最喜欢的就是在各金银铺子上流连,人家看她只以为是个喜欢金银饰物又买不起的小姑娘,可是她所观察着的,却绝不仅仅于此。
“明明是一样的银子,就是这么敲打几下弄成个花样,就收这么贵的手工,阿哥,我们一定要开个银铺子,只要我们能够收得比人低,一定能招揽到许多生意的。”头一天参观完整条银铺街的刘娥,兴奋地拉着龚美说了整整一个晚上。
这半年里,她为孙家果子铺争取到了桑家瓦肆的长期生意。一开始,是她讨好檀香,使得二十一娘房中开始用孙家果子,由于孙大娘的手艺实在不错,渐次地连大厅里都开始摆上孙家果子作为茶点。这个结果,自然是刘娥下了许多功夫得来的。凡是席间推荐送上孙家果子的小丫环和仆役们都能够落几个铜钱的回扣,自然就人人卖力推荐。
才上个月,桑家瓦子的许管事就给孙家果子铺直接下了长期订单,孙大娘忙得连门市都供应不上了,如今听了刘娥的劝说,已经准备着再招两个小丫头做帮工。如今不要说她和刘娥要赶工,连四丫都开始上手做糕点拿工钱了。
四丫自从被她后娘打得险些连命都没了,吃了教训,再不信后娘的蛊惑:“你挣的钱都应该给你弟弟”“你弟弟才是男丁”“大娘真黑心不给你工钱”“大娘肯给那外来丫头工钱不给你,还不欺负你人老实”……她回了后娘身边,每日里只比在大娘处干得更多更累,吃得差吃得少,还要受后娘时不时虐待。她脑子是笨了些,但是终于分清了好歹。
这半年来,她跟着刘娥学到了许多,如今不但做事主动眼里有活,而且也不再没事只缩在一边,而是主动跟大娘示好,主动招揽顾客,给刘娥打下手的效率比当日跟着孙大娘时强多了。
而刘娥带着四丫之余,也乘机向她学会了一口字正腔圆的汴京官话,如今虽然还隐隐带着些乡音,听得出不像是本地人,但基本上与人交流,已经不似之前那般一听就是乡下来的怪腔调。倒象是已经如同居住汴京数年之久的人。
汴京乃是都城,大半人口是外来的,而语音的熟练与否,成了“汴京人”与“外乡人”的隐形区别。如今刘娥明显已经迈过了这个门槛。
这半年时间,刘娥借机跟桑家瓦肆上上下下都混得极熟。之前她已经混熟了得胜后街一整条小巷子,那条巷子中多半都是小吃铺的店主,却比不得这桑家瓦肆精彩无比。
桑家瓦肆在汴京城诸多瓦肆中只能算得中小规模,最多的时候也只能容纳一两百人。一个城市只有发展出在衣食无忧中有寻欢作乐的人群,才会有瓦肆。瓦肆中基本上都是百艺杂陈,竞争激烈。有一技之长者,无不想混入其中,过上有瓦遮头,风雨不侵、寒暑无忧的生活。而瓦肆为了在竞争中脱颖而出,也无不积极争取着业内最出色的人才进驻。
所谓的瓦肆勾栏,原本的意思,不过是为了便于表演和分融,用标杆和帽布遮挡,所以才称为勾栏。进不了瓦肆的艺人,顶多只能在露天里表演,叫做“打野呵”,收的钱不足瓦肆的十分之一。
而进了瓦肆,坐在有瓦遮头的厅堂里,叫一壶好茶,上一盘果子糕点,有茶博士侍候,按歌舞鼓词讲经参军戏杂耍绳技等的分类,想看什么有什么,既安逸又舒服有派儿,自然是赢得了更多人的喜欢。
刘娥每日上午做糕点下午送货,孙大娘给的时间又宽裕,她混迹其中,不但听了一肚子歌曲掌故,连时事新闻也听了不少,什么“官家与小周后风流史”“南唐国主好诗文”“后蜀孟昶的七宝夜壶”“这次征辽又败了”“武功郡王自杀一定有问题”“秦王三年内一定出事”“赵老相公会不会被起复”“卢相公这次会站哪边”这些茶客闲话,她虽然听不太明白,但觉得这些时事,简直比鼓儿词还要更新鲜刺激。
这一天,刘娥终于等到了她的机会。
二十一娘没有嫁成那个做官的李郎君,失落了一阵子,急匆匆又抓住机会嫁了一个富商为妾,桑家瓦肆的头牌歌伎位置就空了出来,经过一番竞争,原来的红歌姬段七娘成功上位为头牌。和声的队伍中便补了一个为独立歌姬,如此一来,和声便要补一个上来。
歌姬的掌班王兴就有些犹豫,这补的人若从霓裳班去挑,似乎嫌小。若是从原来落选变成侍女的人群去挑,一则这些人本来水平就次些,再加上当了侍女疏忽了练习,这水平相差就更大了,一时竟挑不出人来。
正犹豫间,常来常往的刘娥,早知此事,打探得信儿,特意带了两斤卤羊蹄子来给王兴:“兴叔,我给您带来后街马三儿家的羊蹄了。”
王兴大喜,他就好这一口,只是马三儿家的羊蹄不容易买到,常一出炉就被人抢了,他忙起来就来不及去买。
刘娥知其心意,隔个十天半月的就帮他捎一份来。见王兴要掏钱,刘娥忙道:“兴叔,这只当我孝敬您老人家的。”
王兴忙摆手:“你小儿家家的,给人家学徒也是没几个钱的,我如何好强占你便宜。”
刘娥不肯收,脸上却有些犹疑,王兴见状就问她:“你有什么为难的,只管与我说。是与不是,只在我这里便了。”
刘娥才道:“不敢瞒您老人家,我素日来瓦肆,听着姐姐们唱歌,不由也学了几首,也不知道唱得中不中听。您老人家是行家,若肯听我唱一次,便是您疼我了。”
王兴便知就里,道:“不中用,这选人虽然是我的事,但我也是端人饭碗的。若是徇了私,我自家要吃挂落的。”
刘娥忙陪笑:“我如何敢要您老人家担这般的干系,您只给我个机会,听我唱一次,凭我自己的运道罢了。若当真不成,我也死了这份心。”
王兴松了口气,道:“只消是这般,那也罢了。”其实心中早打定了主意,这丫头虽然嘴甜心巧,但如何能与真正训练数年的歌姬相比。连那些经过训练后落选做了红歌姬身边的侍女,想要重新回来,他都嫌粗糙,更何况刘娥这等乡下来的灶下婢。待会儿只消说她唱得虽不错,但却赶不上人家,下次多订几份糕点哄哄她便罢了。
当下也不说话,只笑着坐在那里,点点头:“那你就唱吧。”
刘娥心中紧张,但此时已经没有可能退缩了,只定了定神,站在那儿就轻声唱了起来:“春山烟欲,天澹星稀小。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她头一句唱时声音犹是干涩,待唱到第三句时,便已经神似二十一娘了。王兴闭上眼睛,一时竟觉得像是听到二十一娘又回来了一般。心中暗暗诧异,不想她居然还有这样的天分。
刘娥既然开口了,索性不再想其他的,只心一横,也不敢去看那王兴,眼睛只盯着墙边的一只花瓶,只顾将自己暗地里学会的歌曲一首又一首地唱了下去。
她所模仿的,多半是二十一娘素日常唱曲子,又兼仿唱瓦肆中其他当红歌伎的拿手曲子。歌舞这一行,最讲天赋,她年纪轻,嗓音好,又模仿力强,这半年里穿梭往来,早暗地里将这些最叫好叫座的曲子,连同红歌伎的动作神态都仔细观察学了去,趁无人时借着去看龚美,或在河滩边无人处悄悄练习,或在铺子里和面蒸糕时日日哼唱。
孙大娘只道她是听得多了不由哼唱,听了顶多警告一声:“女儿家还是端庄些,学唱这些艳曲,小心将来嫁不出去。”却不知道她心底暗藏着的心思。
她练了半年多,为的就是此时此刻,如若成了,她就能够更快地挣到钱,实现她的目标,若是不成,那她也顶多是十年以后,做成另一个孙大娘。
她努力忘记紧张,只顾一首首地唱下去,她不敢停下来,生怕停下来就听到王管事说:“不成。”为了把这个时间推得后些,或者能够多一份机缘,她就不停地唱下去,也不知道唱了多久,一直唱到嗓子发干,直到唱破了一个音,她才吓得停下来,惶恐地看向王兴。
这一看非同小可,却见原来王兴坐着的位置上,早坐了一人,王兴却是恭敬地站在那人的身边侍候着。但见这人约摸三十多岁,留了两撇小胡子,目光锐利,看上去颇有一股悍气。刘娥却是认得此人正是这间瓦肆的主人桑老板,她曾经躲在廊下,悄悄地看他走过。瓦肆中的小哥在闲时,也曾经吹牛时说过这位大老板,听说他是江湖出身,手底下几十条兄弟,又听说他有一身好花绣,耍得一身好棍棒,黑白两道都是极有势力的。
刘娥看到桑老板,顿时吓得噤若寒蝉,不敢作声,缩在一边。
那桑老板却是极有兴致地向她招了招手:“小丫头,过来。”
刘娥忙怯怯地上前行了一礼:“桑老板。”
桑老板看看她身上的服色,诧异:“你不是我们家的孩子,却是从哪里来的?”
王兴忙陪笑道:“这是我们素日往来的孙家果子铺的学徒,日日送果子来的,孩子小不懂事,说是素日听着瓦子里的小娘子们唱曲儿,就学了几支想让我指点指点。是小的不好,不提防让她惊扰着了老板。”
桑老板点头:“这孩子唱得挺好,你叫什么名字?”
刘娥忙露出一个讨喜的笑容来:“我叫刘娥,大家都叫我小娥。”
桑老板点点头:“你可愿意到我这里来唱曲儿?”
刘娥大喜,忙盈盈行了一礼:“多谢桑老板抬举,我自是极愿意的。”
桑老板点点头,站起来就往外走。
王兴咽了口唾沫,拍了一下刘娥的小脑袋:“小娥,你可走了大运了。”
刘娥是极有眼色的,忙谢道:“谢谢王叔,您才是我的贵人哪。若不是您好心让我唱一曲,也不会遇上老板。”
却说少女的歌声是很有穿透力的,刘娥唱了一首又一首,这桑家瓦肆虽大,但红歌伎的歌声既然能够传扬到大街上起到招揽路人的效果,那刘娥在王兴房中的歌声,其实也差不多能够让小半个桑家瓦肆的人都能听到。
段七娘正在梳妆,听了一会儿,叫身边的丫环芳草:“你去听听,是谁在唱歌?”
芳草匆匆闻声而去,才来到王兴房外的走廊,就见着各处都陆续有人来打听,便有相识的拉住了她,道:“你且别去,桑老板刚刚进去了。”
芳草一怔,只得与众人都在外面等着,听着里头就有一个少女一曲曲地唱着,良久,才有人轻轻地吁了一声道:“不曾想王兴竟找到接替二十一娘的人了。”
众人远远地看着,听着,直至桑老板离开,事情就已经尘埃落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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