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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稿

冯无病这会儿才看出来,原来这女人是个双目失明的残疾,自然,五万也看了出来,随手一扔,钱稳稳落进了碗破里,发出一记沉闷的响声。

“多谢!多谢!”琴女边拉边说。

想想这姑娘漂亮俏丽的长相以及一手精彩的琴技,却偏偏身有缺陷,着实令人惋惜。

就随她去吧。他倚着栏杆静静地吹着风想。

后来又有人来与这位姑娘搭讪,正是隔壁街肉铺的老板娘裴三。

裴三原本不叫裴三,可原名到底是什么,已经没有人记得了,因为天生一副雷霆粗嗓,偏又喜欢随时随地唱上几句,唱得几条街的人都深感厌烦,于是便忘了她的正经秀名,当她面叫她裴三姑娘,背过身叫她“陪葬婆娘”。

因为和酒肆有生意往来,裴三几乎每日都会过来一趟,她是个独臂,但力大无穷,五尺出头的个子,常常背着一条比人还长的死猪走街蹿巷,来去自如间,气不喘脸不红,比多年有硬底子功夫的人都强劲些。

此刻她正背着一个大猪头,静静地伫立在盲女跟前,听她所拉出来的琴声,并跟着曲乐不停地摇晃着脑袋,也不敢背后的死猪头滴滴答答的,吓跑了多少过路的人。

冯无病在楼上看见这一幕,心头真是又惊又怕。

稍事,五万从酒肆里走出来,接走了她背上的猪头,并好心地打了声招呼:“姑娘今天来得这样早。”

“知道这有同道中人,便过来看看。”她一边松着筋骨一边放缓着声儿说。

裴三说完,五万一时没有接话,表情像吞了一颗铁球。

冯无病暗中留意着一切,兀自好笑。

裴三又问:“这姑娘哪里来的?”

五万叹了口气,“苦命人的来历,大多都是一样的。”

“呸!”裴三火气炽盛地瞪了他一眼,“少跟酿这些臭酒。实话实说!”

五万耸耸肩,望着盲女的方向,“不知道,自己来的。”

说完,五万就拎着猪头进了堂间,裴三却没走,又安静地听了一会儿。

后来,趁着盲女歇气的空儿,裴三与之闲聊了几句,才知道她叫林蕊,来自玉曲府——玉曲之地接壤北境,那儿的人大多擅长音律,同出产名琴名器的地方。

林蕊自述,小时候眼睛还看得见时,阿爹便将琴技传授给了她,后来天道不仁,阿爹阿娘一又死于战乱,她双目渐渐失明,沦落为走街串巷的卖艺之辈。

虽身世愁苦,说起这些时,脸上却并有太多的苦味。

冯无病摇着手里的酒盏,浅浅叹了口气。

“也是怪苦命的。”裴三抹了一把眼睛,颇动容地说道:“这样好了,我肉铺后头还有三间空房,时常借给过路有难之人暂避,你若不弃,今晚可以到我那儿去。”

林蕊摇摇头,脸上光彩熠熠的,拒绝她道:“多谢姐姐好意,可我是随同乡一道来的,等天色晚些时,他就会来领我了。”

裴三又咕哝了一句什么,太小声,他没听清,只是见她在说完话后,立马风风火火地笑开,惹得林蕊也跟着一道笑开,便知道不是什么坏话。

不久后,裴三恋恋不舍地走了。

到了傍晚时分,果然有一位骨瘦如柴、鹤发佝偻的老人家前来领走了林蕊,两人边走边说笑,模样看着十分亲热。

次日,又次日,一连三日,林蕊和她的琴每天都来,早出而晚归,五万有次递茶时,望见他正呆呆地看着林蕊,不禁笑道:“林姑娘来后,咱们酒肆都文气了些。”

冯无病偏了一下头,看向别处,无所回应。

裴三每日都来,腾些时间和林蕊说说话,每回都说到对方掩面大笑才肯离去。

久远前,因为一桩小事,裴三和冯无病吵过一架,后来两人便再也没有说过话。

虽然裴三日日都要从他眼跟前梭过,背着一堆碍眼的鲜肉,可却从来只当没他这个人似的,有任何话想要交代的,都只道于五万、六万兄递俩,月底对账也从不烦他。

裴三虽是个残疾,但为人相当豪气开朗,从不见自卑,更未曾怨天尤人(至少依冯无病所见是这样),因为年幼失依,十岁上下便接管了肉铺的生意,天天举着一把尖刀杀进杀出,从幼猪开始背起,一起背到身量精壮,练成了仿佛永远也使不完的力气。

四邻知道她的经历,都相当佩服,何况她为人慷慨善良,因为自己没了依靠,便决定要当别人的依靠,平日若知谁家有难,总是冲在面前递出援手,或接济,或出力,总不遗热情。

这样一个知足豪气的好姑娘,却偏偏与自己心结难解,冯无病每每想到,都要皱一皱眉头。

这天更晚的时候,酒肆里已经满座,他正在刻意沐浴,突然六岁推门而入,涨着一张绯红的脸,满是歉意地说道:“东家,有人托我问你,会不会大出血。”

冯无病眉间一蹙。

隐隐有些生气,可转念想,六万这样急切,肯定不是小事,或许关乎人命,若此时发怒,未免太冷血了些。

他还算镇定地问:“谁出事了?”

“裴三姑娘的一个朋友,难产半日,孩子平安落地,人却快要不行了。”六万语速飞快地说道。

就在六万说这些的时候,他已经快速擦干身体,并穿好了里衣。

冯无病叹了口气,心道,就猜想此事必与她有关。

想了一想,答复六万:“妇人生产,向来十分危险,遇上大出血者,十有八九不可活,我怕我去了也是白去。”

六万又道:“天可怜见,眼看临盆已近,孩子的阿爹突然却突然跑了,如果阿娘再出去,这孩子……多半……”

多半可就没活路了。

冯无病已然装束完毕,从案上取下银龟罗子,走出屏风,来到六万跟前,冲他点头说道:“我不敢保证什么,姑且去试试,有命无命,但凭那对母子自己的造化了。”

门外传来好长一个吁声。

他望着门上那条横粗的暗影,轻轻提起了嘴角一笑。

由裴三带路,他紧紧相跟在后,转眼二人便来到了一间破茅屋前,一股生产的腥气与柴烟燃烧的酸味混杂在一起,浓得不能再浓,顿时扑着面颊而来。

屋中一共有三道呼吸声,一者年老但沉稳,就当是稳婆的,一者气若浮丝,当属产妇,一者安宁静谧,必是刚刚出生的小孩。

稳婆轻轻抽噎着,好像在哭。

“多看一眼吧,是个胖小子,称手着呢……对了,我忘了你是个聋子……来吧,你摸摸这小手,多肉乎,将来一定有福。”

“唔……唔……”

裴三一个转身,突然跪在了他跟前,说了多年以来的第一句话:“行不行你都治治,死马当活马医。街上的郎中谁也不肯来瞧,我没方了,我也知道男人进产房,是大触霉头的事,可我实在不忍心——”

“领我进去。”冯无病打断了她的话,同时从外披的大氅上撕下一截布条,结结实实地遮住了眼睛。

“看不见怎么治病?”

“号脉,一会儿你把她的手并给我。”

“行吧……当心,脚下有坎。”

就这么由她牵着,冯无病入了这间血味深浓的产房,一出现,便把稳婆给惊得怆惶大叫:“裴姑娘,这可使不得,怎么能把男人领进来呢?”

“他不是男人!”裴三粗声粗气道,驳完,顿了一顿,立马慌说:“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别把他当成男人,把他当成郎中!他是个炼炁师,天罡地舆,无一不知,十分厉害。”又是一顿,再接着补充:“这个节骨眼上,已经请不来郎中了,便让他试试吧。”

稳婆兀自嗫嚅了一会儿,又是咂嘴,又是叹气,又是着急的,反正听着很不镇静。

可毕竟攸关人命,最后倒也没再阻止。

裴三把他领到床边后,很快就将一只好像刚刚握过冰块的手放进了他手心。

把过脉,心知已经没得救了,他只好从茶罗子中取出一枚药丸,递给了裴三,“半碗温水,化开灌下,能不能救得活,都是最后的法子了。”

裴三默然接过,很快忙于化水灌药,听见她猛使劲的动静,兀自猜想产妇只怕已经闭了口了,才翘不开嘴,越发觉得这条人命已悬,未料二刻钟后,却听裴三大喊:“有气了!有气了!”

稳婆抱着孩子,跟着念了一串佛号,他微微一笑,收起茶罗子,起身而立。

“哎,不知东家这是什么灵丹妙药,居然能叫濒死之人起死回生?”稳婆好奇地打听道:“若肯将药方相告之,来日必救人无数。”语毕,又紧跟着念了一句佛号。

他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此丹非我所炼,既只有四粒,想必来之不易,她能活过来,是她运气好。”

裴三又谨慎仔细地将他扶了出来,来到路上才说:“你可真是活菩萨,这药如此珍贵,我替文娘多谢你了。”

他摇摇头,“救人要紧。”想了想,又接着问:“人虽活了,却虚弱的很,还带着一个刚刚出世的孩子,你心里可有打算?”

裴三挠挠了耳根,眼睛看向了别处,轻声喃喃道:“这倒是……实在话,我方才光顾着救人了,并没有想那么多。”

“最好找个细心点的婆子,专门侍伺她一阵,直到她身体康复些,才另作打算。”他沉吟道。

“你一个大老爷们,虑事还挺周全!”裴三一脸敬佩,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他微微感到有些不自在地抿了一下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话到口边,却又咽了回去,毕竟当着一个屠宰户的面说这些,总归有些不恰当,想了想,不如不回。

两人间静谧一时,稍事,裴三又眨着眼睛说:“我倒认识一位好心的寡妇,只要给够银两,这事儿不难办,回头再找郎中拿几包补气养血的药,边调理边养,究竟怎样,到时再合计吧。”

冯无病点了点头,同时从袖袋里摸出几两碎银子来,裴三看见,却瞪着大眼大叫起来:“可别!再折煞我,我就给你嗑一百个响头还敬!”

他一顿,只好又将银子放了回去。

“你先回去吧,酒肆正忙,这我知道,今日一切都太仓促了,这份大恩,我来日再登门亲谢。”裴三十分豪爽地说道。

他望着她,静静地一笑,“好说,恭候大驾。”微微起了一点促狭心。

裴三挠扫了他一眼,转身竟自去了。

他亦不做逗留,欲折返海肆,但此时已过宵禁,为避免麻烦,便直接跃上旁的一处屋顶,自如地使出了提纵术。

路程不远,只三两下,便回了酒肆,眼前歘然蹿过一道黑影,有如夜里的流星,转瞬即过,暗暗使他吃了一惊,凝视一望,那道背影又黑又瘦又小,而且相当陌生。

他轻轻抽了口气,纵身一跳,没入天井的树影中,一边喃喃“好俊的身手”,一边揭开布幔,迈进堂间。

六万撞见他时,冲他递了个问询的目光,他点点头,六万立马拍了拍胸脯,以表万幸。

这家伙虽一副虎背熊腰,其实心思细腻,眼入微尘,而且是个顶有良心之辈。

眼睛在堂间环了环,见一片太平光景,没任何异常,就摸回楼上,又洗了个澡,身子和心里总算舒坦起来。

第二天时,不见盲女。

不仅盲女不见了,街上还有许些残疾之人皆一夜消失,不知去向。

早上光景,他如往常一般坐镇二楼,光是收集到的线报,就已经有十四起之多(算上盲女,一共十五起),到下午时,才听人说,原来他昨夜搭救的那个聋子文娘,其丈夫是个哑巴,叫韦九,之前一直谋生于某间饭肆,是位兢兢业业的堂倌,也是突然一夜不见踪影,离开时还卷走了数十两的柜银,现在掌柜的为了讨债,已经闹到裴三跟前去了,两拔人马大动肝火,吵得实在不可开交。

他一听说,便飞身下楼,奔到了邻街,只怕裴三会遇见什么麻烦。

可到了邻街,却怳然自己这回真是多虑了,就裴三那等烈性女子,哪里有人欺负得了她?

当他赶到时,四个精壮男子正坐在路边呻吟,个个鼻青脸肿,屋里还在拳脚相接,并充斥着不堪入耳的谩骂。

门是开着的,里头各们家俱物什全都乱作一团,长年不散的血腥味冲得他脑仁发疼,他抖开扇子,遮住脸庞,抽了口气,徐徐步了进去。

刚进门,一条迅快的身影便闪到了他跟前,正是裴三。

“噫?你怎么来了?”

“来称点肉。”他胡诌道。

裴三看似也伤得不轻,平日一直遮掩在大袖子下的铁爪,此刻亦明晃晃地显露了出来。她小时候受过伤,没了左手,为了方便做生意,就让人打了一副结实的铁爪,便于钩肉,打架时也是很好的利器,便她一般不打,像今天这样衰鬼上门的日子,不得不用来保卫自己时,才会风风光光地亮出来,街邻传说,她这只铁手,有一条猪崽那么重。

甫经一番大斗的她,发髻已被人扯得稀烂,左眼被捶中,已然肿如鸡蛋,明日必发青发紫不可,右手臂很不自然地垂着,估计是被什么东西砸中了,可伤在里头,暂时看不分明。

与她相斗之人,是个满身横肉的大糙汗,身型魁巨,几乎都快要胖若如熊的六万了,一把络腮胡像铁刷一样叫又硬又卷,教他更显得血气方刚。

凭对方静候时的站姿与喘气的声音,冯无病判断,这人虽然练过几年,却是外行中的外道,只是空仗着有几分力气,是才横行无忌罢了。

那人脸上身上也有好几处红肿,脖子上的肥肉还被抓破了。

看来裴三也没让对方讨到太多的好处。

连女人都打。不禁冯无病冷漠的一哂。

裴三听了他的瞎话,皱着眉头说:“早就收摊了,哪来的肉?”

“眼前分明还是一头活猪,怎么,不做生意了?”

听出话里有话,裴三登时笑了,顺势压了压乱蓬蓬的头发,“这么肥的我可宰不动,要不你搭把手。”

冯无病拢好扇子,插进腰畔,像模像样的在屋里环视一圈,直到看见一把屠刀正插在案板上,伸手一召,那刀自己飞起,最后落到他心。

露完这一手,对面那个胖子登时跪倒在地。

“原来是三爷!还请三爷恕罪,小的不过受顾于人,并非成心闹事之徒。”

冯无病掂了掂手里的砍刀,像没听到似的,兀自摇了摇头,叹息道,“这也太重了,杀猪该用尖刀。”

裴三微笑着点头,“你说得不错,这是砍骨头的重刀。”

冯无病顺手一扔,砍刀横着飞出,削过那胖子的发顶,直挺挺地插入壁中。

胖子捧住胸口,又开始哇哇大叫。

换冯无病一笑。

顿了一顿,问裴三:“欠了多少?”

裴三不自在地扭了一下嘴角,低头喃道:“八十七两……真是好大的胆子!”

冯无病眄了一眼胖子,冷冷道:“也不能叫你们白来一趟,到四海去,领个整数,多出来的,是你们的伤钱。”

胖子一听脸色洞明,十分高兴地嗑起头来,嘴里直囔:“多谢三爷,多谢三爷!”

冯无病摆摆手,“去吧!”

直到人都散了,裴三才道:“是该多谢你出手搭救,可我有言在先,就算花一辈子,文娘也未必能还上这笔钱。”一边说着一边拾掇起堂间一片散乱的物件,动作奇快,凡物该放哪就放哪,绝无迟疑。这当儿,她那只巨大的左手又被刻意藏了起来,行动时的姿态难免有些别扭。

他微微一笑,道:“那得看她儿子灵不灵光,灵一些,送到我那劳役终身,不灵的话,这些钱全当积福修善了。”

裴三一回头,轻轻地瞪了他一眼:“跟你说正事呢,别老胡诌八道。”

他摇摇头,“正经话,人不可有理亏之处。他们在你这儿捞不到好处,更不会放过文娘母子,到时场面岂不是更糟?”

裴三叹了口气,“这钱去得真是冤枉!”想了一想,“这么着,我一点一点攒起来还你。”

冯无病不置可否地看向了其他地方。

对她这样的强人,过度的客套就是贬低。

到时再说吧。他思。

从纷乱无序的外头回到海肆,人声如浪潮扫来,却叫人格外平静。

六万迎上来说,一个壮汉方才领走了一百两银子,他点点头,顺势交代他散出消息,搜寻牛哑巴的下落。

坐下不多时,五万过来为他换茶,顺手在桌上抛下好几个蜡丸,这是那些不便露面的探子们向他报信的法子,他一一捏碎看了,其中一条格外引人留意。

递讯之人,是一位更夫,自称昨夜曾在恍容里见过盲女,不光是她,还有其他身有残障的人,有如赶集,纷纷涌入此街。

他举着尺素,静静望着街面上的人来人去。

五万将蜡块拢在一块,扫进了自己手中,一面问:“出什么事了?”

“知道恍容吗?”他望着远处问,声音至轻。

“知道,那是条死人街,专卖棺椁、魂番、寿衣、麻布和纸扎……那地方出事了?”

他饮了口茶,摇摇头,“还没有。”

五万抽了口气,主动问:“要不小的走一趟?”

他思虑片刻,且道:“先不用,再探探风。”

言未已,一道幽风带着若有似无的椽香挹来,勾得他胸口一紧,立马警觉地立直身子,瞪着大眼四下梭巡,哪里还有平日谈笑风声的气度。

少时,一缕猫毛落到他鼻尖。

一只黑猫,用尾巴勾住长梁,倒吊着身子,与之平视。

馨香一点入灵台,他心头一化。

光是闻见味道,便能勾动思念,遑论日夜漫长,春秋冬夏,他一个人孤守在离她甚而遥远之地。

黑猫闪动着琥珀色的双眼望着他,半晌,扬起嘴角,稀奇古怪的笑了一笑,“许久未见了。”

“属下有失远迎,还望足下恕罪。”

顷之,四下景色陡换,再不见庭台楼阁与许些行人,只有静悄悄一轮满月挂在天角,先前的黑猫正坐在一条槐树枝上,弯弓着背,伸着懒腰。

这是猫少惯用的幻术。

当他闻见那道熟悉的香味时,魂识便不再受控,全凭猫少随心摆布。

与猫少已相识多年,却不常见,每每见,总是五彩争胜,流漫陆离。

猫少不知来历,跟在圣主身边最久,是九位墟主中最不受管束的一位,也是最神秘莫测的一位。

其他八位墟主的来历,他或多或少皆有耳闻,惟独这位,一贯如谜。

伸罢懒腰,猫少用一种独特的低沉的嗓音倦倦地喃道:“这地方可有好酒?”

“没有,”他想了想,有些惭愧地答道:“没有能配得上足下的酒。”

猫少笑了一笑,“我倒不好这口,是陶忍冬向你讨的。”

“陶主既要,手下房里有坛陈酒,倒还拿得出手。”

“她不白要,托我给你还了点礼。”猫少又道。

他将身子折得更低了,十分恭谦地说道:“不敢,难得陶主赏光,实乃手下之幸。”

猫少沉吟少时,“不,这礼你必须收下,否则折腾的人是我。”

他面有惶惑地悄悄觑了一眼猫少。

猫少长长地叹了口气,缓缓道:“这老禁婆一时兴起,为炼糖,足足种下五座山头的甘蔗,可怜秉拂子足足帮她收了半个月才忙完,如今糖炼够了,又差遣我们把囤积的甘蔗送出去,真是没完没了。”

敢将剥夺墟墟主陶忍冬唤作老禁婆(巫婆)的,普天之下,怕也只有猫少了。

猫少发完牢骚,心情似乎愉悦了些,轻笑了两下,尾巴来回悠荡不停。

换他主动说道:“护法眼睛复明,真是可喜可贺。”

“不过幻术,”猫少却道:“是黑是白,是长是短,是老是幼,一切皆随心意转变。”

他有些羞惭地说道:“小人真是浅薄。”

猫少摇摇头,“那人的死,始终是她的心结,多年来你尽忠尽责,恪守规矩,看着一团注定不会复燃的死火,也是可怜。倘有一天,你被拘得难受了,只需言语一声,便可回来。”

“能为圣主解忧,手下甘之如贻。”

“好一句甘之如贻。”

阴风拂过脸颊,四周境界缓缓变淡。

心知时间已是不多,冯无病立马追问:“圣主与护法接连现身中京城,是不是城中出什么了变故?”

琥珀色的双眼微微睨起,猫少扬起嘴角,在完全消失前,留下一抹有如游丝的声音:“唔,一笔交易而已,无需挂心。”

“东家?东家?”耳边传来六万的呼唤,声音存疑。

双眼一睁,他还坐在二楼的小桌前,茶一盅,人影一条,耳畔还是那条夕阳灌酒的街道。

香味已经不复,就连猫毛也不见一根,只有六万肥大的身影投在桌上,而他好像刚从睡梦中醒来,骨头与骨头之间还带着粘连的倦意,双眼发沉。

“有事吗?”他抚着眉心问。

“的确出了桩怪事,后边的柴房突了多了一大堆甘蔗,问了一圈,也不知是谁搬来的。如今本不是吃这东西的时节,大家伙全都吓了一跳,我上来问问。”

“护法送来的。”他抖开洒金扇子,想煽下颊边的余热。

六万欻然瞪大眼睛:“护法来过?”

他点头“嗯”了一声。

六万目光沈沈,“这就怪不得了……什么样的事儿,只要和护法挨边,就都不离奇,那位足下就喜欢离经叛道。”

他正想说,这回离经叛道的还真是他,话到嘴边,却又于犹豫间吞了回去。

且罢,多说何益?他轻轻叹了口气。

“那么些甘蔗呢!该怎么处置?”六万又请示。

“吃还不会吗?要么榨汁,要么酿酒。每天消耗几根,慢慢的也就没了。”

六万挠挠头,似乎还在发难。

他佚失心绪,搁下杯盅,缓缓站了起来,望了一眼街道,又眺了眺远处,心里发沉,转身后竟自回房,屋里尚还飘浮着一丝未散的椽香,而原本摆在案上的酒坛业已失踪,抚摸着原本摆放酒坛的位置,他怅然地叹息了一声……

翌日更多的蜡丸出现在桌上,失踪的残疾之人越来越多,而且多数都在离开前带走了大辆银钱。

隐隐觉出此事不简单,便来五万一趟,要他赶去恍里容探探虚实。

哪知一直候到傍晚,也不见五万转回,疑虑重重之间,一只雪白的鸮鹆如落叶一样悄没声地落到他桌前,这鸟是一位特别的探子所养,平日一般不出没,一旦出没,必是有大事。

冯无病小心翼翼地解开绑在鸟腿上面的蜡块,用力一捏,从粉末找出一张字条,其上写道:“夜子时寒舍恭迎。”

他喂鸟儿吃了些鲜果。

“你回去,告诉他,我必至。”冯无病摸了摸雪鹆蓬松的冠羽,细声细气地说道。

雪鹆抖了抖翎羽,遂即翩跹而起。

邀他的人叫宋老怪,是个制笔翁,而将字条封进蜡里,在神不知鬼不觉间进行传递,也是宋老怪教给他的。

宋老怪的笔行开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屋子四周有七根巨木环绕,绿荫掩映,百鸟成群,就连他的屋子里也充满了鸟的羽毛与气味,他性情骄傲孤僻,鲜少与外人多说什么,却能和漫天满屋的鸟儿喋喋不休。

他俩初相识,是冯无病知道他制的笔奇佳,便上门订制了一枝,花了三月才制成,圣主到手后果然称心不已,一来二去,他和制笔翁变成了忘年之交。

到后来,宋老怪不知从哪打听到冯无病专好收集小道消息一事,自说手里也握着许多不可见天的秘密,随意吐露过几个,都令冯无病大为惊艳,于是就渐渐变成了四海酒肆最隐秘的探子。

不知为何,当冯无病收到雪鹆送来的信函时,他心心里隐隐生出一种预兆,觉得今夜之行,所换来的消息,必定和恍容里有关。

如此思忖着,敲了敲门,门却自己开了,一探身,左右皆不见老怪身影,漂亮的雪鹆落到了他的肩膀上,冲着门幔叫:“贵客一位,上座。”

冯无病噗地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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