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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再见

眼见再踌躇,怕要露馅,念及到底正事要紧,这一跪的账,可以日后再找这妖人慢慢去讨,便叹了口气,真的慢慢地弯下了膝头。

所幸,眼下他一足已跛,跪得慢些,似乎也情有可原,大家并没多留意,等到双膝就快要着地时,他又故意偷偷翘起那只裹得竹块的腿的膝头,使他身姿看着未免有些诡异,却也不算真的“跪”了。

眼角余光一扫,在场之人全都跪了,惟独那个身量奇长的哑道却一枝秀独,高高定定地站在那儿,用一种饱含蔑视的地目光直直地瞪着妖人。

“可惜这是哑巴,不然这会儿估计早就骂出声了吧?”冯无病对这哑道的敬佩油然又增添了不少,毕竟在场不想跪倒的人有二人,最后立着的,却不是他自己。

石台上,妖人的目光扫了过来,像一把削得极薄极寒冷的刀,静静刮过哑道的身子,只一眼就像一道凌迟,哑道站在光中,身上溅满暗血。

冯无病感应到了这人的杀气,心想:“哑道人轻功不错,可这不代表身手也不错,这妖人看起来心狠心辣的,又深懂些异法,万一事后寻上哑道人,岂不糟糕。”

哨声又飞出三下,一下比一下都紧迫。

妖人冲着大家拱手一揖,又说了些相逢有缘,必能再会的场面话,然后足尖一点,如同一只穿行梁间的轻燕,轻盈无比地穿过人群,飞落到了布幔前,身后,那位老者也以同样出色的提纵术撵到。

当他二人彻底消失在布幔后,四下彻底哗然了,就在纷纷乱乱的议论声中,冯无病艰难地撑着拐杖,晃悠悠地起来。

期间有人妄想通过布幔,追上妖人,可揭开布幔却发现后头有一扇十分结实的木门,已经用巨大的铜锁锁上了。

大家只好接受现实,各自带着叹息,缓缓摊着序,走出这石殿时,冯无病也再次一张茫然地混进了队伍里。

这一回霍儿与老翁并没有在他身后,同样不存的在的,是那个令人敬意丛心的哑道,冯无病左瞧右瞧,找了好大一会儿,却始终没找出这两拔人马,不光是他们,还有那位失而复明的盲女,以及那个麻子和那个哑巴,也全都不见踪影。

事情隐隐约约显出它不对的那一面,可冯无病一时也没有解开它们的头绪,只能继续跟前头的队伍,茫然地朝前挪动。

“真是可惜,”他听到旁边一个人:“都等了好些天了,却始终没轮到我。”

边上有一人打趣他道:“都苦了半辈子了,多等几日又有何防?”

四下另有几声稀稀拉拉的讪笑作为回应。

步下栈道,重新折回庙旁寻条漆黑的长巷,沿着走了好长一截,终于到了恍容里的大街上,此时大街上清沁沁的蓝色火把随意蹿动,夤夜碎的像东拼西凑。

他越走越发感到心底寒凉,毕竟这一整条街经营得全是死人买卖,步在阴风号号的街道上,只见各色名样的望子随风而舞,像一个无头无脑的尸身恣意在漂游。

原本从庙里走出来的人不少,可这会子,全都蹊跷地没了踪影,他独自越走越孤单,路过一位寿衣店时,一个纸扎的小人突然被风刮到他跟前,吓得他立马向后一跳,险些弄丢手里的拐杖。

等他终于想明白,其实那些和他一同走到恍河边的人并不是凭空消失,而是各自早就找好了夜晚投宿的店家,才会一道不见踪影,已经是第二天稳稳坐在海肆二楼,晒着温温暖阳的时刻,至于此时此刻,他实在是被吓得够呛。

腑下的拐杖在夜街上击出“笃笃笃”的回响,他越走越快,像逃一样,眼看长街尽头就在不远处时,却又突然放缓了步子。

他还不没忘记今夜前来此处的目的是什么?

若是就此回去,什么都没打听到,岂不等于白来了?

那可不成!

关于妖人的身份,以及他是到底如何施展异法之事,猛然抢据了他突突直跳的心,使他终于能一扫恐惧,开始反思对策。

恍容里的地界虽然又空又大,可出口只有这一次,既然他并未见到妖人和那名玉龟老者、以及毕华生出来,就证明他们此刻一定还在里头。

为了此行不至空来,他认定自己必须折回去重要打探一番,往身上一观,为脚上的木板木条犯了会难。

但什么难的难还能难倒他云母狐?

敛神静息,虽无旁人,他还是坚持把戏演完,直到完全出了恍容里,拐进了进近的一片树林里,才从袖袋里摸出平日常用的摺扇,扇骨是特殊钢材所制,平日里削铁如泥,何况是一些布条与木块呢?

脱去脚上的伪装后,又赶忙将身上的粗衣脱了,露出来里头一套带紫色的夜行衣,是特殊人绡布染色后裁制的,穿在身上十分服帖,并且带有弹性,伴人翻墙越树,既轻巧又不累赘,可算得上是夜行衣中的上上佳品。

蒙上面后,足尖一点,风声在耳畔无尽穿行,他没有择来时的旧路,实在是对那条毫无生气的长街和那些与阴间相关联的生意提不起任何兴趣,索性直接穿林而过。

但这也是风险的,毕竟林中古木参天,遮云蔽月,没准一不留神就会惊动出来觅食的夜间猛兽,所以他只能再再地放轻脚步,既怕惊动人,更怕惊动兽。

不过一传会儿,他就蹿到了古庙边上,站在高木向上望,古庙的格局,依然充满了古怪的气息,越看越像一间葬尸的墓穴,庙中此时已经没了活人的生息,拐入窄巷,无光无火,他快步钻过,生怕会迎面与谁相撞。

好在这一路总算相安无事。

等来到栈桥边上时,他想起还另有一桩要事需要立马解决。

那就他先前乔装打扮时所有的布条和木块,与那一身旧衣,这可是物证,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怀疑与麻烦,最好的方法就是当即销毁,一股脑儿奔到雾气茫茫的恍河边上,他将一大包东西全都掷进了河中,却就在此时,水中一具漂流的尸体引起了他的留心。

不,不止一具。

先是一具小的,后来是一具老的,一先一后,随水流而下,却是卡卡停停,水中的漩涡与滩子上的石块将他俩人推来搡去,昏暗的夜光中,那具尸体好像注定只能腐烂的两块木材,一点不由己的奔往下流。

冯无病的心已经凉了半截。

原本按他的设想,今夜回去,就找人扫听出那个竹杖老公的住处,他舍不得那个孩子吃苦,原拟将他买回酒肆,当个下人使唤,至少用吃有穿,不用看人眼色,受人打骂,没想到如今一切都成了空,心头一阵怃然。

兀自呆了一会儿,心里直觉这对主仆之死一定和那妖人脱不了关系的他,心中较比之前,气恼更盛,更发力足下,力奔上栈道,却又怕发出若引发的动静太大,会打草惊蛇,只得又急又气又捏着劲担着气地朝前莽冲,一路真是说不出的憋屈与焦急。

狂奔到了山洞外边,向内一探,只看见一团浓黑中,他小心的摸到墙壁,决计贴着壁走。

最初的一截,尚还壮着胆子,后来怕走心里越没底,好在眼睛已经逐渐适应周遭环境,只奇怪自己方才明明已经记好了路线,怎么就是找不到那处石殿呢?

越想越慌。就在他以为今日怕要无功而返之时,一阵拳脚交织的声音蓦向不远处传来。

一面侧耳留心,一面低着身子,沿着石壁往前走,没过多久,闻到一阵特殊的松油香,一点点光亮自一条细细的石缝中透出,他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早错过了刚才的石殿,一定是有人事先将石殿的门合上了,黑暗中无法辨认,才会大意错过。

摒息敛神,透过那一条细缝,向内窥视,交手之人居然正是哑道与妖人。

厚重的石门后面,又是一个巨大的石殿,四墙上长满青苔,潮气洇得痕迹斑斑,墙缝与地面脏得一塌糊涂,不似前一间那样干燥与整洁。

昏暗的油灯照射下,哑道一柄拂尘扫得极好,时软时利,软时可以作长鞭,利时可媲锋刀,格杀招式之间,时壁时趋,变幻莫测。

虽然这人的武功底子已然不差,可冯无病还是不得不感慨一句:“若论佛尘,当今天下,只怕再没有谁能比得上秉拂子了,可惜那位洞主不善与人结交,素来沉默寡言,与己无关的事,从不多言鑫行,在这点上,眼前热心助人的哑道可就要高出他许多了。”

可是人本就各有好赖之处,完全不相同的两个人实在没必要放在一处进行比较,只不过因为他俩都拿拂尘当兵器的,所以冯无病才会一时忘了分寸,回神后,才发现自己真是避世荒谬。

思忖之间,哑道因为一时失手,胸口痛吃一记剑尖,大红的血迸溅出来,吓得冯无病不敢再躲,登时推门而入,加入战局。

妖人眼见他来,目光一慌,秉剑大退三步后,口中萧然长啸一声,声音好像一只挣扎的云雀,啸声没完,那侠腰悬玉龟的老者便从侧门蹿了出来。

猛一交手,冯无病才察觉,这位老者使的功法居然不是硬武派,行杀挡格之间,招招灵炁灌满,明显是个炼炁师。

而且这人习的功法十分古怪,居然能令身子忽而涨大如灯笼,忽而缩小如瘦鼠。

冯无病豁进全力,攻了对手十招有余,拳对拳,力对力,可惜招招都像打入败絮一样绵弹柔软,力道全部有去无回,情急之下,只好抖出钢骨扇与之相抗,对了四五招,竟尔又发现对手的功法已臻至练刀枪不入的境界,明显在自己之上。

心中一时失了底气,冷汗渐渐冒了出来。

正在担忧今夜难保有去无回时,哑道那边有了新的进展,只听得“啊”的一声长痛,妖人捧着伤势一步退到老者身后,老者恶睨了一眼哑道,为此一瞬分神,冯无病瞅准时机,钢骨扇子一举刺出,直冲对方面门。

老者感受到刃气,脖子紧然一缩,居然整颗脑袋都塞进了锁骨之间,相状真是像极了一只千年老龟,冯无病见少识寡,生平当真未曾见识过这等奇招,当场吓得头皮发麻,本能地后撤到哑道身边。

余光一扫,哑道伤势不轻,胸前已经被大片血红洇染。

“撤!”

那厢冯无病还未缓过神来,对手已经决定先发制人,抬掌一劈,妖人直接将角落的油灯扑熄,四周顿时暗如深渊,好在冯无病早有防备,立马擦亮了随身带来的火折子,凭着一点火光环顾四下,却并不见那两人的踪影。

冯无病一时诧异起来。

不是诧异他俩逃离的迅快,而是诧异这二人为何要逃。

明明哑道已然身受重伤,而他也根本赢不了那位老者,按理来说,对方的胜算是要大过他们的,此时脱逃,难免令人心生疑窦。

转头再看哑道,脸上已经丝毫没有了血色,呼吸也越发重了,他用力主动将其一搀扶,又换了个声音说:“走吧,我带你离开这儿。”

哑道朝他投来一记感激的打量。

虽说对手已经退了,可冯无病生性谨慎,深怕经过那些石径时,会再遇到什么意外挡阻,一路不敢奔行得太用力,而且几步一回头,总算借着火折子的微光,辛苦逃到栈道上,才放开哑道的手,对他说:“兄台先行,小弟殿后。”

谁知哑道在别有深意地望了他一眼后,居然一跃而起,直接跳下山壁,坠入了迷雾森然的恍河之中。

冯无病一怔,立马双手扶栏,半个身子都快翻出栈道,伸长了脖子,够着找了一趟又一趟,可惜双眼始终不能替他拔开即些恼人又浓重的的雾气,四下又没有足够大的风,他始终无法看清这人到底死没死。

“是不想连累我才跳的?还是下头有人接应?他究竟为何要跳?哎,可惜他不会说话,我连这位兄弟的来历究究竟如何都尚且不知呢……我虽坐镇酒肆,自称京中巨细事务无所不知,却连这位英雄好汗的名号都没听过,看来我这差事办得也不怎么样……”

如此暗忖云云,心中多是过意不去。

静心等了一会儿,留意着大小动静,始终没有听到身体跌落在石滩上或是坠入水中的动静,这才料定哑道并无大碍,心中大石姑且稍放,身子骨终于渐渐暖和起来。

一抬头,东方微红,这漫长吊诡又波折连连的一夜总算是过去了。

不留行踪的,他终于可以任性任意的施展提纵术了,一口晨风灌入灵台,一提炁,一发足,他如一片破水的扁舟,毫不费力蹿完了栈道,又飞出古庙,依旧捡山道往酒肆方向折返。

当他回到酒肆时,公鸡打完鸣已经过去好久,一径蹿入窗中,街上传来熙熙攘攘的走动声。

待他宽下夜行衣,正要换上寻常衣物,六万正好叩门而去,问了一声,只道五万经过一夜调息,已经好了许多。

他点点头,脑海却又浮想起那位哑道重伤颓废的模样,走到案前,取银龟茶罗来,打开一看,第四枚药丸仍旧安然呆在里头。

不禁他一声叹息,兀自嘟囔:“看来这药丸,得随心携带。”

六万不无担忧地盯着他:“此行碰上凶险了?”

冯无病点点头,随即将昨夜的所见所闻都与六万一一说了。

“倘若那人真能叫瞎子复明、使残肢复生,岂不是天大的好事,那天底下可就再也没有因为身残肢缺而受苦的人了。”六万越是满怀好奇与欣喜地说。

望着他那一双激动得闪闪发亮的眼睛,冯无病实在有些不忍地揭穿道:“天下若真有等奇术,那两人又何必藏头缩尾,有如鼠辈,我看此事必定另有蹊跷,你把消息散出去,让大家多多留意这二人的对向……哦,对了……”话说到此,他拍了拍脑门,又加上一句:“还有那个不会说话的道士,伤势不浅,说不定会去寻医,让郎中们多留点心。”

“是了,手下这便去办!”

直至六万退下,冯无病原本嗡嗡嘤嘤的脑袋,才勉强得了一丝平静,躺到榻上,将寐未寐,脑中仍在思量着临夜种种所见所闻,尤其此事还牵扯到了中京府尹,就更加迷惘了。

待至午时,他才昏昏醒来,用罢饭菜,又坐到小间饮茶。

桌上的小匣里依旧摆了蜡丸,正待一一拆开查看,六万突然揭幔而入,“东家,有贵客上门了。”

他入下手中的蜡丸,点点头,随即将匣盖一合,放到身后小立柜的屉子里。

不过多时,一个又黑又小又瘦的小姑娘蹿了进来,他抬眼一望,觉着明明面生,却又像在哪儿见过,心中略有疑虑,微微一怔,直到目光往下,看到对方肩头上的褡裢,总算有了头绪,浅浅笑开,“当真贵客。”

对方一愣,半晌,讪讪地说:“我听说你这人神通广大,京中事件巨细皆查,故而来向你打听一些线索。”

眉头一蹙,他有些好奇地问:“小的这里每日闲客往来,是有些喜欢道听途说的,可要说到巨细事务皆有耳闻,并非事实,不知是谁向足下透露的线索,怕是要令足下失望了。”

他一派谦辞,打算以退为近,但对方却是不以为意,兀自坐了下来,静静地望着盘中倒扣的茶盅。

冯无病此时心中仍旧顾虑颇多,见对方刻意不肯透露,心中越发好奇。“不知足下到底想要打听些什么?”翻过一个茶盅,以热水暖过,一面添茶,一面谨慎问询。

对方这才从褡裢中取出一张折了三回的画像,摊开一看,是一位温婉女子,五官精致,目含慈悲,……

不由他奇怪地问:“她是……”

对方抿了一下嘴,“我在找画上这人,有人说曾在中京城见过她,可我初到此时,人生地不熟,找了一个月,却毫无头绪,直到听人说起你见多识广,才想过来碰碰运气。”

冯无病却是冷冷一笑,“听谁说起?”

“这就不便相告了。”

冯无病接过画像,细细端详半晌,心中疑团簇生,又耐着性子问:“这纸是新的,技法不够娴熟,上色勾线也相当潦草,敢问足下,这幅画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对方抿了一嘴,几分尴尬一闪而过,“原画一直被锁着,这是我偷偷临摹的。”顿了一顿,又有些不甘地说道:“我的画艺好歹是跟着名师学的,没想到竟然被你一眼看穿……”

冯无病微微一笑,啜了口茶,续又说道:“只凭一幅画像,茫茫人海,实在不易,足下可知道画中人的来历与姓名?”

对方却遗憾地说,“可惜,我对她的来历究竟一无所知。”

“那……”冯无病顿了一顿,“大致的年纪呢?”

“原画是二十年前所作,如今至少四十左右。”

冯无病点点头。

对方的回答,印证了他心头所想。

思忖百千,移时方道:“恕在下直言,画中人所着的裙裳样式,正是二十年前时兴的样式,而她头上所饰的攒宝钗十分名贵,可见出身不俗,腰畔所挂的金香球,其作工细致繁复,下头又以红玛瑙鱼为坠饰,相当稀罕难得。由此可见,画中人,如若不是富庶之后,必是达官女眷,可放眼莽莽中京,这样的女子数不胜数,又是二十年前的人物,时过境迁,生死未卜,只怕……”

“连你也找不到?”对方急了,将左掌重重拍在桌上,脸上虽然没有咄咄逼人的意思,举止却相当强势。

冯无病身子略略一仰,有些无可奈何地说道:“在下所言皆是实情,至于找不找得到,得先找过再说。”

小姑娘叹了口气,重新坐直了身子,哀哀叹了半天气,才又沮丧地说道:“可惜这里不是我的家乡,否则这事早就该有眉目了,费了这么多精力,一直毫无线索,真有如大海捞针……好吧,开个价吧。”

冯无病想了想,“一千两。”

小姑娘点点头,倒也爽快,“可以。”

“可丑话说在前头,此事在下一定尽心尽力操办,却不敢保证一定有足下想要的结果。”

“这我明白,谢钱稍后差人送来。对了,叫我小甲就行了,不必那么客套。”

冯无病张了一下嘴人,但又马上闭上了,点点头,“好。”

小甲走后,冯无病回了自己房间一阵,再出来,手里多了一幅小画,又如来了六万,吩咐他:“你去找懂行的问问,看看有没有人知道这物件的来历。”

六万插过小画,面露迟疑,“这金球做工繁复,又用红玛瑙作吊坠,能用得起的人家,必定非富即贵。”

冯无病点点头,“正是如此。”

六万将小画卷作筒状,塞入袖筒中,随即作礼而出。

此际,四下清清静静,再无叨扰,冯无病想起昨夜经历的般般种种,小甲那张倔强又稚气的脸一下翻涌到眼前,两年事情错综缠杂在一块儿,直教令人思绪紊乱,心思难平。

“只盼恍容里的事能早些有分晓,至于小甲这边嘛……查到线索再说吧。”

午后,又有新的消息传来。

童玉宸不负众望,居然真的被他找到了破庙所在,带人将石洞抄了个底朝天。

遇上那对神秘父子,双方大战了一场,衙门这边损失惨重,对方却并无大碍,还顺利逃了。

傍晚传来更近一步的消息,那些受骗的残疾,全都被解救了出来,只是那些人出恍容里时并非心甘情愿,有的甚至骂骂咧咧,怪衙门的人多管闲事,吓跑了他们的天师。

另则,裴三不知为何,居然也搅进了这次的风波,而且右腿还挂了彩。

此事当真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这一下午,消息断断续续地送来,细节之处却不足,也从来没人提起过裴三,如果他早知情形如此,也早就奔去恍容里相助了。

收到消息后,他可谓心急如焚,捱了半个时辰,却听到自街尾传来一阵调不成调,曲不曲的歌,方闻声,眉便紧紧而蹙,眉方蹙,心头便是大石着落。

不用问,敢在宵禁后还肆情高歌,又歌得如此折魔人性情的,除了裴三,陪葬娘们,再不会有其他人了。

“郁金黄花标,下有同心草。草生日已长,人生日就老。君子防未然,莫近嫌疑边。瓜田不蹑履,李下不正冠。故人何怨新,切少必求多。此事何足道,听我歌来罗。白头不忍死,心愁皆敖然。游戏泰始世,一日当千年……”

他向来最不喜欢她胡唱,不喜她有事没事喝上两声,没的添人笑料,只顾自己欢愉,但今夜举杯闻其声,却分明听出几分叹恨,好似有惋惜日光流逝,容颜已改之心。

转念又想:“她一副容貌,生得并不标致,何来感叹时光流逝,色衰丽逊的必要,想必只是伤得痛了,想要排遣痛意,才歌得如此凄凉吧。”

当歌声近时,他特意走到小窗前,俯着脸庞,观望了一下她的情形。

听其歌声,中气十足,悠悠绵长,倒是不像有何碍,埋头一看,正好端端坐在一条板车上,由一位粗鲁的衙役推着,右腿上果然绑着布条,上头血迹点点,童玉宸按着他的睚眦宝刀静而谨慎地跟在边旁,或许是感应到了楼上他留意的目光,就在他走到窗边后不久,便抬起脸来,冲他展颜一笑。

他立马点了点头,以示好意。

“童贤弟身上的衣服又破了,笑得也这般疲惫,看来那对你子不好对应啊。”

蓦然裴三也发现了他的踪迹,总算停罢歌声,向他招了招手,咧嘴一笑,却是一口的红血染白牙,顿叫他心头一痛。

“想她一介女流,身法功夫连两个看家护院的打手都对不过,竟敢为了。。。去和那两人xx,也是勇气可嘉。”

正思忖时,裴三冲着窗子大喊:“我这样,怕是要歇几天业了。”

他回答道:“无妨,我打发个人过去帮你。”

“不用不用,你上别家订肉吧。”

“可我就认你家的。”

“哎!”裴三看着有些沮丧地叹了口,“那不是又要欠你人情吗?”

“慢慢还,又不急。”

边上童玉宸忽冷冷一笑,“娘子真怕还不上,不如就以身相许了吧?”

裴三可不是吃素的,诨话刚落地,她右手的铁钗子就挥了出去,要不么童玉宸眼疾身快,非撞他个眼冒金光不可。

楼上,他拍着手说,“先不论我和裴姑娘的事,贤弟这些年欠下的人情债也不少,又打算如何还哪?难不成……你也要以身相许吗?”

那推着板车的,与板车上的,全都被他逗得笑作一团。

童玉宸挠了挠脑袋,眄了他几眼后,居然说道:“好啊,老弟一会儿就来,哥哥洗好等我。”

这招够奇够损,一出手倒叫他一时没了应应对之能,呆了一呆,又听裴三“噗嗤”笑道:“两个大男人,郎朗皎月下,如此言语不净,四人可都听着呢,可不怕明日闹作满街的笑话。罢了……”抬头又冲他说道:“既如此,先多谢你了,我还有伤,先行一步,改日再来登门致谢。”

冯无病点点头,转首实在忍不住,又交代童玉宸:“好生安置,否则唯你是问。”

童玉宸挥挥手,什么也没多说。车轮声重新传来,滚滚压过一片月光。

四下复归清冷,他目送二人离开,复而看向盘月,心思莫名其妙地沉了一下。

这件案子,自那对父子失踪后便一直悬在那儿不见进展,以及那位来历不明、死生更不明的哑道,亦不知何处去了。

两件事串在一块,始终令他坐立难安,想圣主将他留在中京,又命他镇守四海酒肆,图的不正是借他之眼,留意四方动静,监看时势暗涌吗?

而如今,三个人同时不知所踪,凭他的本事,却一点风声都没摸到,可见他真是没什么本事。

心思不禁越想越慌,越慌越凉。

不过这些日子以后,也并非全无收获,当某日,那位名叫小甲的姑娘前来向他确认找人一事是否有结果时,他倒是满心得意的招待了他。

小甲听罢,静默了好大一会儿。

终于他忍不住开口:“眼下已经能确定这香球来自宫里了,兴许画上这位女子是位女侍,又或者是宫内赏赐出来的,若是前者还好查,若是后者,可就……”

他话未说完,小甲就打断他道:“反正线索就在宫中对吧?”

冯无病抿了一下嘴,有些不放心地看着她,谨小声地问:“怎么,你还想入宫?”

小甲啜了一口茶水,思量了一会儿,向他刺探:“线索既在宫内,你亦不好再查吧?”

冯无病悄无声地泄了口气。

这确是实情。

任他耳目再灵通,宫中禁管森严,往来递送消息,始终不是桩易事,更别说是要查找一件久远前的小物件了,直教人毫无头绪。

“你能帮我查到此球来历,就已经是帮我天大的忙了。”小甲一脸感激,眨了眨眼睛,又说道:“入宫一事,并不简单,但你神通广大,不知……”

“姑娘抬举了,在下耳目是多,却也伸不到那等严实密封的地方去,至于进宫一事,姑娘你身份特殊,就……”

这回却轮到小甲打断了他的话,满脸不以为然地说:“既然你没有法子,那就我自己来办,到底是一条线线索,比起从前我瞎猫乱碰死耗子实在管用多了。”

冯无病听到这话,只心道:“小丫头还不到破瓜年纪,看事总是纯粹又直接,我方才说此物出自宫中,却没说此物还在宫中,万一真是赏赐之物,入了宫怕是也从查起啊。”

一转念,却又思忖:“但此物既然来自深宫,没准那些当差多年老奴老侍有见过的,也不失为一条法子……她如此诚心,可见画上之人对她而言一定意义不同……”

思绪至此,联想到自己之所以一直看守着这间客来人往的繁闹酒肆,也是为了帮圣主寻觅一人,目光一抬,小甲脸上的稚气已经不见,竟然怳怳然变成了圣主那张清淡又隐含悲伤的秀脸,心中登得一痛,目光刹也迷离。

小甲不知所以,瞪大所以,奇怪地探了他一眼。

从此,他竟再不敢直视那对鹿一样的眼珠子了。

叹口气罢,心绪好不容易平息下去,他一手握着茶盅,缓缓开言:“姑娘放心,我在宫中虽然没什么耳目,可毕竟久居都城,宫中掌事掌权的那一辈,无论是名讳、依附、来历、还是背景、或禁忌,全都无一不知。姑娘且耐着性子,静静等上一阵,只是探听到有合适的时机,我就算用尽手段,也一定会安排你入宫的。”

“当真?”小甲定着一双炯炯大眼,满脸期盼地望着他。

他偏过头,目光望向一旁,点头说道:“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价钱呢?”

“……,一千两。”

略思,不收钱,对方或许会不安,还不如各求心思。

“好说,我呆会儿就让人封来……话说回来,你这人倒是挺好心的,连这么难的忙都愿意帮。”

“交易罢了。”

小甲轻轻一笑,似乎并不相信他这份答复,他倒也不在乎,送走小甲许久,仍静静坐在茶室里,直到六万来报,入夜后,宵禁时辰已到。

几天之后,他总算想出了帮她顺利进宫的好法子,正好听说……的宠妾无故自缢了,而关于此案的来龙去脉,他早就暗中知悉,便差人请了她过来一叙,谈话间,向她透露了自己的计划,小甲倒也爽快,就马就应下了这回的差遣——说是差遣,其实只是为了给她日后进宫造势,铺一条稳稳当当的道儿。

他将事情安排的一环扣一环,就连自己好友童玉宸都算计进去了,却没想到那位仁兄实在不中用,案件查到一半就收手不干了。

为着这事儿,小甲气得连话都懒得说了,找上他以后,径饮了三大盅茶水,才终于叹了口气。

“原本我还拿他当个英雄来看,谁知竟然也是个缩头乌龟。”

居然在缉拿凶手时被伤,而且伤势还不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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