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宁笑道:“敢问胡主事。人之所以为人,我之所以为我。指的是精神之所主,还是这副肉身皮囊?”
胡高断然道:“自然是精神之所主。”
由于楚宁方才的锐利词锋,胡高心中审慎之极。早已笃定,无论楚宁问出什么问题,都思考再三,谨慎回答。
但是这个问题却很是浅显,没有任何陷阱。
修道之人,人人皆知,修炼到甚深境界后,肉身便是渡河之筏,神魂才是此身之本。
楚宁双眉一挑,向前踏出一步,立刻跟进:“如果楚宁一朝顿悟,明白了从前所不明白的微妙道理;同时豁达心胸,将许多过去的忧思一同摒弃。神思譬如川流,新鲜的活水不断涌来,指隙中的旧浪不断逝去。今日的河流,还是昨日的河流吗?”
“同理可问,今日的楚宁,还是昨日的楚宁吗?”
胡高一窒,旋即反驳道:“纵有神思变迁,新旧代谢,主体仍旧相同。何至于我非我,面目全非?”
楚宁哈哈一笑,道:“李家庄有一个木匠名为张三,制作了一只木船,起名为‘李四号’。河上行驶经年,船上的每一块木板坏掉,便被替换成一块新的木板。最终,此船所有的木板都被替换一遍时,这一艘船,是否还是当初的‘李四号’?”
胡高念头疾转。
若说最终的“李四号”并非当初的“李四号”,那等若承认了现在的楚宁,不是当初的楚宁。
于是沉声道:“此船自然还是当初的‘李四号’。”
楚宁大笑道:“那么将原先的‘李四号’拆下来的坏旧木板,再重新拼接回一艘传,那么这艘船,当以何名?”
胡高擦拭了额头冷汗,强自镇定道:“自然依旧是‘李四号’。”
楚宁不给胡高喘息的机会,词锋逼人:“张三将‘李四号’制作完成、木船下水之际,邀请他的好友李四登舟遨游。李四登上这艘船行走过一回,便应征入伍,投军远征。”
“五年之后,李四回来。再度登上这艘‘李四号’,说道:‘重登吾友张三之舟,一杆一木,宛如昨日。’那么请问,李四所记忆中的‘一杆一木’,是新船‘李四号’上的‘一杆一木’,还是旧船中的一杆一木?”
胡高面色立刻涨红。
但这个答案太过明显,难以抵赖。只得艰难的道:“是旧船上的一杆一木。”
楚宁大声笑道:“这便是了。今日的楚宁,是楚宁;却不是昨日的楚宁。胡主事认识的,是五日前的楚宁,而非今日的楚宁。”
胡高脖子上青筋隐然若现,汗珠涔涔而下,强辩道:“你这例子,前后经历五年之遥;而你我之间,却只是相隔五日……”
楚宁大手重重一挥,高声道:“此言谬矣!朝菌不知晦朔,蟪蛄(huì gū)不知春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时序之轮,原本各有不同。”
“以道法而论。法有渐顿,人有利钝。若是浑浑噩噩,纵然空活百年,其实一无变化;若是一朝顿悟,便是鲤鱼化龙,凤翔九天。胡主事拘泥于时限短长,变化速迟,岂非一叶障目,不见森林!”
涛涛雄辩,一气呵成。
所谓万钧之洪钟,无铮铮之细响。
胡高急切间不能对,只觉眼前金星乱冒,忽地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鲜血!
可怜他是个极守规矩的人,百忙之际,看到自己吐出的鲜血要喷洒在身畔一位童子身上,便连忙侧身,扭头一甩。
于是……
这一口鲜血,随着他脑袋一晃,在地上划了一个半圆。
整齐的半圆。
邵常韵脖子一青,目光中锐芒一闪,显然胸中有火气一转。
他知晓内情。胡高前日运功疏失,不慎留下暗伤,一直未复,这才是内因。
可看眼前情形,将来故事流传出去,却似被楚宁言辞所激,词穷喷血。
机缘巧合,竟使竖子成名!
楚宁负手而立。
能够参加特选会者,都是资质不凡。
更何况少年心性,更是眼高于顶,岂肯轻易服人。
但是此时此刻,座中诸位少年,包括已然完成测验的湛叶丹、万阳在内,投向楚宁的目光之中,却尽是毫无保留的崇拜。
一个尚未入道的少年,在“清谈”一道中驳得修为远高与己的妙谛境长老、贯通境主事哑口无言。
更难得的是这份顾盼自雄、清越自如的神采,使得他的身躯异常高大伟岸……
邵常韵面色反复变幻,终于转身一拱手,道:“一切交由冯师兄决断。”
回到楚宁的辩词。的确是精妙绝伦,邵常韵自忖难以辩驳。
他终究大有身份之人,无法死缠烂打。
冯紫英缓缓点头。
思索良久,冯紫英眉头舒展开来,笑道:“以你的精彩论说,无论如何,当给你一个机会。”
“只是十八道‘隐学’的考核有些特殊,须得长久观察,小心实践,非上境界者不能为之;所以门人数目甚少。所以,纵然你方才所论连冯某也自愧不如,但是却不能凭借一席清谈,援引你入‘六行’中的‘言行’一门。望你周知。”
楚宁缓缓点头,神情淡定。情知冯紫英必有下文。
果然,冯紫英笑道:“不如这样。你在一十八种显学大道上,再选一门。当堂核定,若有天赋,便破例收你入门。如何?”
楚宁瞥了万永一眼,毫不犹豫的道:“楚某也选择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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