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推门,就见夫子正说,“老夫知道了,纵使是山林猎户,这个天气也打不到什么猎物。既你家娘子又病了,便下山过冬吧。我这里不缺人,我让静女给你找一份活计,这样可好?”
那个赤膊男人也在,他一脸感激,“夫子宅心仁厚!阿大今生来世都愿为夫子做牛做马!夫子日后有事尽管吩咐!阿大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陆夫子捏着胡须,面色清冷。好像看到了我,对我身后的静女说,“送阿大出去吧,顺便给他抓些药材,他娘子病了。”
“是”。
静女应声,与阿大一块儿退下。
此时屋里就只剩下我和陆夫子,还有那个青衣小厮了。夫子旁侧摆着动过一半的酒水小食,他继续抚琴。
“八字姑娘?”
“是”
“怀若说你识字,不知姑娘家学如何,依姑娘看,老夫这首曲子弹的如何?”
“这……陆夫子,实不相瞒,我实在不通音律,只觉得调子很是耳熟,倒像是先前那很长很长的一首,说不出什么高明的见解,只能说……好听而已。”
陆夫子笑了声,“好听已是足矣。”他似是感怀,又说,“既然好听,八字姑娘又为何睡着了呢?”
“这……耕田的黄牛也只听得懂虫鸣牛哞,对高雅之音一窍不通。我想,我也大抵如此,夫子还是别为难我了。”我笑笑。
陆夫子哈哈大笑两声,弄得青衣小厮瞠目结舌,表情活像是见鬼了。
“怪不得怀若那小子,总算会开口求我一次。”他也笑笑。
本以为气氛和谐了,哪知这位陆夫子话锋一转,令人猝不及防。
“那八字姑娘,觉得方才那猎户如何?”
“忠厚老实,看着是个知恩图报的好人。”我垂眸淡笑。
陆夫子微微一笑。
“怀若说姑娘要去长安,为何不留在这里呢?”他低头抚琴。
“这……实在是一言难尽。”
“姑娘若有难处,不如说来听听,怀若与老夫可是忘年之交,他的朋友自然就是老夫的小友。就是看在他的面子上,老夫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实在是私事罢了,不便多说,还望夫子见谅。”
“也罢。你不愿说,老夫自不会逼迫姑娘说,只是这世道,你一孤身女子着实艰难。”
我笑了笑,想起铜雀镇的其他女奴。
“这世间处境艰难的女子大有人在,算上我一个委实不算什么。”
夫子叹息,弹着弹着便突然停了。执起琴谱,负手行至窗外,眺望院中积雪,吟道:“行路难,比青天,烽火无烟。仍在外,不见故国帆。偏只行路难。”他又甩袖转身,苍老的皱纹挤在一块儿,盯着琴谱半是抱怨,显现出一丝孩子气的说,“这个钟离昊轩!既是在前周谱曲,后半段作何非要用他家乡的文字!每每都让人弹得不尽兴,实在憋屈!”愤愤说完很快又恢复清冷,对我说,“也难怪八字姑娘睡着了,看来老夫自己的见解,并不符合它原本的意境。”
我眉头一动。
原来这琴谱他只看的懂一半,后半段是他自己添上的。
这送礼之人,到底是为讨好,还是膈应人呢?听黑子说过,这位陆夫子一生都在思乡,看他面容都憔悴了。
这样一个老人……
还是黑子的忘年交。
我多嘴问了一句,“敢问夫子,那后半段琴谱是什么文字?”
“是阿兰氏的官体,那个宫廷乐师本是阿兰氏人。当初能在那种乱局之下全身而退,想必身份也不简单。”后半句他是呢喃的说的,更像是回忆。
“也许我能看懂。”
我说这话,有我自己的思量。
有两个原因。
“姑娘认识阿兰氏的字?姑娘莫非来自阿兰氏?”
说了不如不说,不说给人极大的想象空间,足以让他自己帮我编造一个最为合理的理由。是以我只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来,陆夫子果然不再追问,他开心的拿着曲谱说要请教。
我便客气的说了句不敢当,接过曲谱发现大都是我认识的。
自从我决定要去丈量七国,就已经开始向小言学习七国语言了。最近正学到阿兰氏语,我把最难的北疆国和九农国的放在最后,到现在还没入门。
“……耶卧中指卞半寸许案商食指中指双牵……”
我用鹧鸪语读出来,陆夫子越听越是激动,使唤青衣小厮快些铺纸磨墨,用毛笔记录下来。
见陆夫子那副泫然欲泣的神情,我突然知道该怎么答谢黑子这一段时间以来为我所作的一切了。
七国文字。
那座小灰死去的山上,在我带二牛去找吃的途中,曾见到一个深而狭长的山洞。因为里面长了一种药草,导致没有野兽出没那里,足够安全。我和二牛晚上都是宿在那洞中的。
“小言。”我叫道。
它不太情愿的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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