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渐渐从远山之中升起,为饱受淫雨摧残的大地带来了一丝温暖。蓝田关上,一个个胡子、鬓角斑白杂乱的老卒从营房中钻了出来。他们捏住袍子上的破洞,夹紧腋下,手缩在衣袖之中,尽管如此,还是被冻得嘴唇发抖。
一个少年如猴子一般敏捷地爬上哨楼,眺望着远方高耸连绵的山脉,与几乎要深埋在密林之中的官道。
守将站在城楼上,借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修理着自己的胡子。
“小猴子,咋样,可有见到什么稀罕物?”
“啥都没有,这破地方一千年了还是这样!”
底下哄笑一片,一群老卒忍不住调戏这个少年道:“小猴子你来了几年啊!张嘴就是一千,你莫不是那山里的老怪物吧!啊?”
少年扶了扶散乱的发髻,对着底下啐道:“就你们这群老家伙还好说我!小爷我长得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岂是你们这群粗鄙武夫可以比的!”
下面立马就有老卒啐回来:“滚你个小兔崽子!人没长多大,消遣你阿耶的本事倒是长了不少!”
守将大人忍不住提醒道:“小猴子,你眼睛可看仔细了。之前有猎户从商州那边过来,说有敌情,我派刘老头去看了,甲士得有三千,算上民夫人数超过五千,我等需多加防备,若是敌人来此,必谨守关隘,昨日朝廷的援兵已到蓝田县了!”
接着,他又在心里补充道:“当然,若是援兵没来,乃公可就投降了”
少年不再言语,转头将视线放向原处的山中。倒不是不尊重这些整日在泥浆中打滚的老卒,他自己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过于宽大的袍子破破烂烂的,再磨一磨就要磨成一缕一缕的了。身上的衣物、包括要用两三根秸秆扎紧的靴子,全部都是死掉的阿耶所留,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若说安史乱平之初,朝廷还会在蓝田关派遣精锐禁军驻守,后来天下承平,这些所谓的神策子弟不是被抽调回长安,就是被派遣至更远、更险峻的潼关、武关。但是关隘不能没有人守,恰好大乱之后流民遍地,蓝田关的守将就招募了数百流民,防备关隘。小猴子的阿耶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来到了蓝田关。
阿耶长什么样?少年早已忘记,至于娘,听阿耶说当初从家乡逃荒出来的时候,娘就与一家子走丢了。本来还有两个弟弟妹妹,都在饥寒之中,融入了随处可见的黄土。好在到了蓝田关,虽然依旧吃不饱、穿不暖,但是好歹不至于那天晚上睡着睡着,第二天就起不来了。阿耶已经在去岁离开了,好在关上这些老兵,对他多有照顾,所以如今十三四岁的小孩儿,虽然精瘦,但是多少有点儿力气。
但是蓝田关是一处没有希望的地方。关里没有小猴子的同龄人,也几乎看不到青壮。留在蓝田关成为戍卒的流民,几乎都是逃荒逃不动的老头子,所有的青壮与小孩,都选择咬着牙再走上百来里前往长安,到了那里,不管是为奴仆还是什么,总比在这几乎要被人遗忘的关隘里腐烂掉要好。年轻人在这里是呆不住的,他们的血还没有冷下来,如何能在这样一个被人遗忘,连粮草都时有短缺,连甲胄、兵器都要用几十年前的淘汰货的小角落里度过一生?
年纪也差不多到了,小猴子的心开始不受控制地跳动,一幅又一幅关于未来的画卷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可能,再过几年,我再长大一点,就会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夜晚悄悄离去,或是在别处闯出一副名堂,或是干脆就像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一样,一混入茫茫人海,别人便再也找不到我的踪迹。
然后终有一天,小猴子变成了老猴子,就会无法阻挡地想起他人生最无忧无虑的那段时光,然后就会想起这座破败不堪的关隘,想起老是喜欢和自己啐来啐去的老卒,想起每天早上都会站在关墙上就着阳光修理胡须的守将大人,想起自己天天爬的那座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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