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手从他的前胸,穿到他的后背,然后收了回来。保镖摇摇晃晃,口吐鲜血地倒下,双眼渐渐变得涣散无神,露出了他身前那个又矮又小又黑又瘦的老头子。
江波龙光面色平静,不像是杀了一个人,而像是吃了一口饭,呼了一口气一样,稀松平常。他的赤脚踩在蔓延开的鲜血上,鲜血热烈地拥抱脚趾,整个人像是处于一个自己应该在的位置,无比地适合。
而一旁的江波景明,却跪坐在地,面露喜色,微微闭着双眼,享受难得的宁静。
刚才那一声大喝,冲击到了江波景明的心神,却也冲散了李照的杀气。
他一身冷汗,却又酣畅淋漓,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通泰。就好像是原本发了高烧,后来一经出汗,反而烧退一般。
就在这时,江波龙光却皱了皱眉,“你应该去洗一个澡。”
江波景明愣了一愣,第一时间没明白江波龙光的意思,随后闻到了一个古怪又腥臭的味道……
来自于自己的胯下。
他脸上的喜色忽然一顿,过了一会儿才低着头,很羞耻般站了起来,“是。”
在刚才那一瞬间,江波景明被吓得大小便失禁了。
……
“以杀破杀。”李照忽然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轻轻用手指拍着大腿,“何必这样狠辣。”
“你来这里不就是为了杀人。”江波龙光通过玉佩给予的联系,质问李照,“怎么?你就允许自己杀人,而不允许别人杀人?”
这个老头的态度,在面对江波景明的时候,是个值得信赖的兄长。
但在面对李照的时候,又显得咄咄逼人,十分强硬。
就好像一把千锤百炼的武士刀,有一种狭长、锋利、不伤人就伤己的惨烈杀气。
“生命理应得到尊重,我即使要杀江波景明,也没有不尊重他。我不可能做出你这种事情。”李照说,“江波龙光,你和我都是武道有成的人,但我们对生命的态度却绝对不同。其实我对江波景明的了解不多,我此前甚至不知道他是我的仇人,但对你颇为了解。你也是佛家的修行者,为什么没有佛家的慈悲之心?”
日升国的禅宗十分盛行,江波龙光对佛法的参悟也达到了一种巅峰,才能突破至诚之道。
“什么是佛禅,不杀人就是佛禅?”江波龙光问,“你要真的这样认为,就应该直接到我的面前杀我。要是我还手,就说明我不是至诚之道,不可能是你的对手;要是我不还手,就算我是至诚之道,你也能直接杀死我。可惜你不敢,你自己也不信我不会杀人,既然你早就知道了我是杀人的修罗,那为什么现在还这么意外呢?明知故问,虚伪无比!其实不诚的恰恰是你,这也正是你没有达到至诚之道的缘故。”
李照的神色不变,“你想和我打禅机?道机锋?”
江波龙光冷笑,“失敬失敬,不是老头子我特意炫耀,而是你的说法错漏百出,可笑至极。你的太上忘情,所谓忘字就是自我欺骗,不如我的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的‘无’字。什么道德尊重,于我而言统统看破,一切虚无,得见如来。”
李照道,“我来杀你,和你去杀一个无关此事的人,是完全的两回事。到底谁有道理,其实都在人心之中,江波景明的属下见了那一具尸体,没有人不会心寒的。江波龙光,你过于想要在语言上胜过我,以至于将自己也骗过了。这样的境界,也称得上是‘无’吗?”
江波龙光道,“骗自己?老头子从来不骗自己,倒是你——你大张旗鼓要来杀人,可这都多少日子了,怎么还不见你人?你怕我,所以只能依靠一些小伎俩对付景明,可现在这伎俩也被我破除,你还有什么能耐呢?你现在对你自己说你能杀景明,其实心中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是嘴上说说而已,这才是真正的欺骗自己啊。”
李照道,“杀不杀人,不是用嘴说的,而是用行动表示的。如果你认为我在骗自己,为什么不让江波景明离开这座大楼,到那时候你就知道我有没有放弃了,可你当然也不敢做这件事情——好了,江波龙光,咱们说得已经够多了,该停下来了。”
江波龙光眉头一挑,“你要认输了。”
“不,不是认输了,是暂时告一段落。”李照站起来,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个温暖的笑容,“有比和你无意义地聊天更有意思的事情来了。”
江波龙光一怔。
他也紧皱眉头,通过冥冥中的感应,去探知李照所看到的是谁。
公园中,李照从公园的长椅上站了起来,走向一个卖花的少女。
“小姑娘,这朵花多少钱。”
“三十。”
“给我一束。”
付了钱,李照接过这一束极为精致的白菊花,将其表面的塑料包装祛除,然后转身离开。
在离开的时候,李照路过了一处花台。
他用独臂将这白菊花插在了花台之中,动作没有停顿,好像是提前就想好了,要在离开的时候顺便随手这么一插,极为地自然随性。
李照身后,卖花少女眨巴眨巴眼睛,觉得这个人的行为真是很奇怪。
“喂,大叔,你不要这花了吗~吗~吗~吗~”
站在原地,放低了声音提问,李照好像没有回头的想法。
她连忙几步,来到了花台前,想要伸手将那束白菊花拿回来。
这些花朵制作虽然不算精良复杂,但卖花的少女家境不好,都是能省则省。现在碰上了李照这么个冤大头,花钱买来的花朵就这么白白丢掉,其实还能再拿来卖。
而且自己也问过了这大叔,虽然声音有点小啦……但也不算亏心事儿吧。
少女心头还是很理直气壮的。
可是她的手伸到一半,却停了下来。少女歪了歪脑袋,疑惑地看着面前的花台。
她有种莫名的,不愿意摘下这白菊花的想法。
花台上本来有不少花朵,显得姹紫嫣红,被人修剪成齐整的形状。白菊花送入其中,按说应该十分突兀,事实上李照放置的位置也是如此,偏离了其他的花朵,落在了远处的泥巴上。
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和其他的花朵相距甚远,但远处的一大捧花朵,和这孤零零的一小朵白菊,却仿佛形成了一个融洽的整体,大与小,远与近,艳与素,种种对比下来,竟彰显出一种和谐而自然的美感来。
就好像这里天生就该长出这样一朵花,这里长出的花就应该是这个角度,这个大小,这个颜色,这个形态一般。
所谓恰到好处的美。
一种生命本身的感觉。
少女打从心底不愿意破坏这种美感,她揉了揉自己的小脸,看了许久许久,仿佛痴了一般。
忽然下定决心,从怀里逃出智能手机,给这花朵拍了好几个角度的照片。
之后再伸手将白菊花摘了下来。
她皱了皱脸,又可惜,又认真地说,“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
远处,酒楼之上,江波龙光眯起了眼。他能够感应李照的所有动作,当然也看到了那一朵花。
插花的技艺,本来是日升国的国粹之一,而且也和禅宗有一定关联。
当然,李照的行为也称不上插花,更应该称之为“种花”。
江波龙光从那一朵花中,体会到了一种生命本真的力量。
那是一种为了化解江波龙光杀人的戾气的行为。从这个行为中,江波龙光感受到了一种勃勃生机。
那分明是李照刚种下的一朵花,却好像是在这花台中生长了多年,展现出以最自然最优美的姿态成长起来的模样。
他杀人,李照却种花。
他创造了死,李照却拿出了生。
一个生命逝去,另一个生命却萌发。
这其中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内在力量,在两人的心意之间蔓延释放,传播扩散。
李照虽然没有和他继续辩论,却拿出了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当作两个人辩论的实体。
这之中蕴含着某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其实比江湖龙光的诡辩更加高明一些。
旁边的江波景明洗完澡出来,精神焕发,但看着江波龙光若有所思的模样,脸色又一下发白,“兄长大人,那个李照难道又闹什么事端了?”
他现在完全不复早日波澜不惊的气度了,如同惊弓之鸟,谈“李”色变。
“放心,他不会做了。因为他不愿意再看到我杀人了,他到底不是杀手界的人,没有一颗将人命视作草芥的心。”江波龙光说,“相信过不了多久,他就要亲自过来见一见你我了。”
江波景明大喜过望,“他要来送死了?”
江波龙光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面露奇异的神色,他的脑中再次闪过了那一朵花的形状,像是一个烙印,深深镌刻在他的脑海中。
过了一会儿,老人家才淡淡道,“是,当然,他当然会死在我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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