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群无赖夜里聚在香花桥喝老酒,顾植民硬着头皮寻上门,小弟识得他是烟纸店伙计,上来便打,幸好流氓老大侠义心肠,见顾植民小小年纪单刀赴会,便喝住手下。顾植民拱手作揖,心中惶恐,面上沉静,他告诉老大,自己非为烟纸店而来,而是想讲两个三国故事。
“哦?想当说客?有趣有趣,尽管讲来,倒要看看侬是阚泽还是蒋干。”
这句话给了顾植民莫大勇气,他索性整顿衣裳,装模作样,将刘备伐吴、七擒孟获的故事绘声绘色讲了一遍。老大笑眯眯的,却是不响,几个小弟虎视眈眈、青面獠牙盯着顾植民,将他额头盯出一层汗珠,只得又把勿要逼人太甚、以免火烧连营的说辞讲道出来。老大听完,把老酒喝光,呵呵一笑。
“不错,讲得蛮有花头①。”
顾植民如释重负,正欲松缓口气,只听咔嚓一声,老大将碗掷个粉碎:“花头有个卵用?!老子平生最敬关二爷,你倒来讲刘玄德兵败,拿我做寿头②?!兄弟们,照死里揍这个瘪三!”
小弟们对三国毫无兴致,酒酣耳热后,早就想耍拳弄腿,他们恶狠狠杀上去,一个个好似长坂坡赵子龙,三下五除二就将顾植民放倒。顾植民还想争辩,只听耳边风声,一记重拳砸在太阳穴上。
他耳边一阵轰鸣,人像齐根砍倒的木头咕咚栽倒在地,朦朦胧胧间,眼前掠过的又是那群飞舞升腾的鸟雀……
那群鸟雀飞得愈发近了。
它们先在眼前盘桓,仔细辨认,里头有黄鹂,有苇莺,有鹭鸶、有虎鸫,大大小小,热热闹闹,像在呼唤什么,然后又一忽冲上半空,朝远处高楼大厦飞去。顾植民被它们吸引,它们天上飞,他在地上追。它们掠过江水,绕过钟楼,飞到熙攘的大马路上,然后一个俯冲,哗啦啦涌进百货公司明亮的玻璃窗里。顾植民想跟进去,但一个穿洋装销售员伸出手,将他拦下来。
“密斯脱,这里不是侬能进的地方。”
顾植民一急,忽然睁开眼睛,只觉头疼欲裂,原来刚才又在做梦。灯光昏黄,朦朦胧胧里,姐姐带一抹绛色香气,正面带笑意看他。
她伸手拍拍顾植民肩膀,他偏头望去,那双手光滑细腻,未曾有半点皴裂,叫他心中不胜欢喜。
“倷醒过来啦?”
他吃了一吓,猛地坐起来,一把抓住那双手。对面“啊哟”惊叫,吵醒了他的幻梦,借着昏沉沉的煤油灯,竟看到眼前闪着几个姐姐的面容——原来不是姐姐,是几个陌生的年轻女子,他手里攥着的也不是姐姐的手,而是其中一个女子的手,那手上瘢痕点点,还带着稀碎的裂纹。
顾植民讲到这里,弹弹裤腿上的烟灰,小皮匠只听得愣神,早忘记擦鞋的工作。
“这倒是奇怪,那几个女子,究竟是什么人呢?”
“是香花桥边的一个评弹班子,我给流氓讲《三国》,触了他们霉头,却被这些女子听得顺耳,她们动了恻隐之心。等流氓散后,便把我抬进屋,救活过来,留我养伤。那些流氓放出风,不准老城厢的店铺用我,她们便托人,把我介绍去三山会馆旁一家茶馆跑堂。”
小皮匠叹口气:“失之东隅,得之桑榆。看来一段故事,讲给不同人听,效果却有天壤之别。”
“正是。一段好经,由不同人讲也有可能念歪。我那个百鸟飞翔的梦境,看似美好,却也是百转千回。”
“先生莫说笑,梦都是虚幻泡影,怎能还有百转千回?”
顾植民呵呵一笑:“只要有心,梦便不是泡影。而且后来幸有高人点拨,我才明白那个梦却有一段科学的解答。”
这句话听得小皮匠心头发痒,本想拉个稀有客人,赚几个铜钿,听一段故事,松一松疲累,可不知不觉间主客易位,他已被眼前这位客人迷住,不听完故事,端的是心神难宁。此时一双鞋已经擦得铮明瓦亮,他眼珠一转,连忙举起鞋底望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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