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祝策这样,永远怀揣着一颗赤子之心的人,并不多。
祝策引她到书房坐,给她倒了杯热茶:“先坐,我去取点东西。”
她点了点头,随手拿过旁边的书来翻看。今日本是抱着跟他算账的态度来的,但这会儿不知为啥也没心情了。
他自屋内走出来,怀中抱着一堆很厚的案册,下面的案册封皮已经卷了起来,纸张也多有破损。
祝策将这堆案册扔在了她眼前,案册掉到桌上的一瞬间,有不少灰尘飞扬起来,柏逐昔顺手拿起一册来抖了抖,颇为嫌弃。
“这些都是什么啊,这么多灰。”
“案册,我自己记录的,衙门档案里也有,但没有这个全。多久不曾取出来了,才积了些灰。”
看这一堆,下面的破损成这样,应该有些年头了。她想起大当家对祝策的评价,是条汉子,但这样的人在官场上走不远。他太认真了,上面不管的事情他坚持要管。
武陵城外山匪猖獗,从前黑山石说了算,官府攻不下来也儿破不了案,索性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没了黑山石,官府自然松了一口气,他还要揪着这些旧案不放,对民众来说是好事,但对当朝官员来说不见得是件好事。
黑山石是个例,在大当家之前,黑山石就已经伫立在武陵城外,靠着地势发家,这其中没有官府掺和。可是除开黑山石,又有哪个帮派敢说自己和官府一点勾结都没有呢?
黑山石占尽天时地利,最后还不是落得个无人生还的境地。至于这城中大小帮派,没有哪个比黑山石干净。
现在的柏逐昔开始相信因果报应,做多了恶事总是会还回去的,就像大夫人说的,大当家能够死在边境,死在战场上,已是上天对他的眷顾。
她将案册扔到一边:“不用看,这些事情我都知道。”
祝策冷笑一声,坐到她对面去,拿起一卷案册扔到她手边:“你真的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吗?”
那案册上写的是黑山石三字。
她拿起来,但没有翻开。
“大元三十二年,武陵城守备刘呈东于城西十里河口被害,其颅悬于尸身五里外柳树上,身上大小刀伤二十余处,致命伤为胸膛处剑伤。同年,富商陈祖佑被人发现死于家中,其颅浸于家中东厮,身上伤口与刘呈东相似。这些,你都知道吗?”
祝策说着,逼近柏逐昔。他觉得柏逐昔并不明白自己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中,也不明白自己在做些什么,柏逐昔在他眼中不过是一个不明是非的山匪。
杀害朝廷命官,这是重罪。官府查了很久,一点线索都没有,唯一有的线索是尸体上的刀伤。当时云霄公子的名号在江湖上很响,他善用一把大刀,能把刀用得和针一样精细。
两具尸体身上的刀伤都很有水平,入刀利落,收刀爽快,伤口不深但会一直流血。世人猜测云霄公子出自黑山石,但他的真实身份没有人知道。
官府久查不下,只能将这些案子归为悬案。
柏逐昔伸手抚上刀柄,将刀抽出来在空中轻舞了两下,划过桌面。桌上摆着的果子被削下薄薄一块皮,贴在刀身上,刀停住的时候,刀尖正好对着祝策的咽喉。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人是我杀的啊。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死得那么惨吗?”她说着将刀往回抽,那果皮便轻轻落到了祝策跟前的桌面上。
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很快恢复如常,伸手抚掉了果皮:“刘呈东勾结陈祖佑买卖妇女婴孩至广南,以谋巨益。我本以为你就算知道这件事也不清楚到底是谁干的,没想到还是棋差一招,竟没发现你就是云霄公子。”
细想来,这武陵城内外善用刀的除了曾创下“一夜销骨”的云霄公子,便只有黑山石二当家。他看柏逐昔使过无数次刀,也怀疑过,但最终也只确定了她黑山石二当家的身份。
那个被发配到漠北的,不过是一个傀儡罢了。柏逐昔没否认过那个女人就是云霄公子,或许只是因为不喜欢云霄公子这个名头,所以别人顶了去也就无所谓。当日他真以为自己抓了云霄公子,却不想还在谜题中。
柏逐昔敲了敲面前的案册,抬起眼,如黑暗中捕食的猫:“你知道为何刘呈东的死查不到结果吗?”
她的目光很危险,祝策突然害怕起来:“黑山石和城中府衙并无往来,你休想欺我。”
“很聪明嘛,的确没有。我怎么会和老花刀一样蠢,把自己和城中府衙绑到一起,一损俱损,多没意思。我不过是往当时的刺史府中送了些银钱,他胆子小又想发横财,我可以给他钱也可以要他命。他太怂了,拿了钱压下此事,上请转调西岭孟川城,一走了之。这事,也就悬了……”
“闭嘴!”他听不下去,或者说,不敢听下去。
“知道为什么府衙不再追查吗?因为他们也要保自己的位置。下面的人有心查也没胆子跟刺史对着干,只要刺史瞒着,这案就破不了!退一万步讲,就算刺史拿钱不认账,跟我对着干也没用。
刺史上面还有巡抚,巡抚上面还有京官,我能给刺史钱要刺史命,自然也能如此对待别人。你以为这世上所有人都跟你一样,不畏权贵不怕死吗?”
柏逐昔猛地拍在桌上,盯着祝策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话。
每一个字都像石头砸在祝策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而柏逐昔的笑,更像是恶鬼的镰刀,收割掉他仅存的一点骄傲。
“你知道的我都知道,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你拿什么来跟我说合作。你以为光有一腔热血和正义就够了吗?可笑。”
她不怕祝策去告发,她能压下刘呈东的事,自然也能压下别的。祝策根本不明白,这世界不是非黑即白,所有人都是灰的,好坏难明。他一心要做那个白的,就注定与这尘世格格不入。
门前没有小白的影子,柏逐昔吹了个哨,便听见马蹄声自旁边巷子中靠近。她看着那个抓着缰绳狂奔就快要被拖倒在地的人,无奈地摆了摆手,奔过去跳上马背,拉住了小白。
小白突然停下来,了安来不及站住,还是摔到了地上。柏逐昔看他挣扎起身,一身的灰尘,脸蹭在地上,下巴拖了道血痕出来。
还是朝他伸出手,把他提将上马背。习惯性的在怀中掏了掏,才想起今日穿的是女儿家的衣服,并未带伤药在身上。
想了想还是从袖中拿出了手帕塞到他手中:“擦擦吧,佛祖可没教你听墙根和偷马。”
“为什么要对他那么残忍,你明明不是这样的人。”
“怎样的人?我就是个山匪,事是我干的,人是我杀的,他听不得实话罢了。”
了安没再说话,擦掉下巴上蹭出来的血珠,伸手抓住了她的肩膀。上次她骑太快,给他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
他不说话,柏逐昔倒有些不习惯:“你怎么不继续问我了?”
“因为我知道你心里想的和你说的并不一样。”了安搂着她的腰,下巴在她头顶蹭了蹭。
他总是清楚她的想法,恶语相向也好,寸步不让也好。不过都是为了让祝策知道,世上的事并非只有一面真相。他要好的结果,也得承受住过程中的种种折磨。
被蹭得有点痒,柏逐昔伸手挠了挠头,顺便在他下巴上捏了一下:“多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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