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官府走马灯般又换人了。新上任的官员推卸了前一任接手的所有案子。李家所报的大案也就不了了之了。
李儒卿知道后气的浑身哆嗦。他的气性太清高太倔强了,无法接受这种种不堪实事所带来的侮辱。任是母亲怎么宽慰,妻子及众位兄弟媳妇们如何劝慰,他还是一天比一天精神差。生命中最后的力气他想用来把父兄及侄儿们的墓迁回来,然而尚未行动,就搁置了。他在一群女人的期盼中终究撒手而去,把这一大家子全都交到了女人们的手里……李家唯一的依靠没了,女人们也慌了……
李儒卿离去了,举家哀怆,整个李家庄子也哀怆,他一向文质彬彬,深有诗礼风范,他虽然书读得精而深,却不肯为官、亦不肯经商,不争名、也不想利,在家里少言语,如冬日里的一杆竹子般的简洁而又冷傲。他们一房的屋子里很少有喧哗,即便是大声说话,也是书音朗朗。他在李家儿孙中,是老太爷引以为傲的诗礼典范。他在家里除了吟诗作画,偶尔会应老太爷的要求处理些文字书画方面的人情琐事,间或年节时帮经商的兄长些忙。
现在这杆竹子“咔吧”折断了,李家所剩的唯一的顶梁柱折了,整个李家庄子为之轰动。整个李家庄子哀悼,李家完了,李家庄也完了。不管往日李家庄的人是多么仇恨、多么憎恶李家人,可今日的悲哀,却全都是真的,或是感叹李家人的惨境,或为自己今后在李家庄子的生存无以支撑的惨景。
李家庄的其他门户断言:李家剩下一群妇人,李家男人全没了,李家的天塌了,李家的地还会照旧存在?不会,只会陷落,只能消失。没有了男人的李家就要散架子了。李家这个门户只有各房女人各奔前程的一种可能性。
李忠找来李家庄子的佃户们帮忙,在李家祖坟地修建李儒卿的墓地,打造入殓的棺椁。女人们守在家里给李儒卿准备衣服祭品等。白发苍苍的李忠安排好外面的事,就进上房大厅请示老太太讣告一事。苏氏沉思片刻叹气道:
“罢了,等老太爷的墓迁回来时再说吧!”
李儒卿将被葬进祖坟地,张罗的人是老仆人李忠。
虽然没有到诸位亲戚家送讣告,李家各路亲戚闻听李家唯一的男人李儒卿也死了的消息,无不感慨,无不震撼,无不凄怆……他们中也有厚道门户仗义而来送别,只是很少。也有人觊觎李家的财产,想借送李儒卿顺手牵羊,但是又畏惧神出鬼没的土匪,终究没敢来。
就在李家为这个大家族唯一的一位男人也离去而发丧时,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张家竟然来人了,来吊唁李家所剩的唯一的男人。李家人默默的面对张家的人,谁能说什么,彼此都悲哀,但究竟是谁悲,悼谁,谁伤,哀谁,难以分辨,难以言说。恩恩怨怨亡者远去,孰是?孰非?活着的人,该如何计较?
张家在那场大火之后就不得不搬迁到外地去住了。张老爷子张容远借助自己在军事方面的才干而成为割据一方的显赫人物。家中女儿即将出嫁,他虽战事吃紧,仍然赶回来。没想到,他尚未到家,家中遭到不幸。他不得不安排人马把家人尽快全都接走了。接走后,当即他发现家人中少了深居简出的女儿,见她没来,惶惑中想起女儿有李家这个落脚地儿,深感安慰的想她应该去李家躲难了。然而当问起家人女儿去向时,所有人都沉默了,于是他感到了不祥的预兆。继房夫人张氏犹豫再三才告诉他:白贞被大火烧死在了绣楼里。张容远听了,勃然大怒,连夜带人马赶回庄子,只见灰飞烟灭,声息悄然。把绣楼的灰土翻了遍,也没见到女儿,整个府邸被烧没被烧的地方全翻了,也没见踪迹。难道被谁掩埋了?或许她还活着?走了?去了李家?
然而他火速赶到李家,只见大门紧闭,静悄悄的,没有人迹。他向村民打听才知道李家老少一早都仓惶出去避难了,村民都没有听说、也没看见外地人来过。他又匆匆赶去别的地方寻找……
等到张容远听说李家人避难已回府邸,忙派人再来找女儿。派去的人听守门人说六老爷正在接亲,但是接的人是梅氏人家的;还听说女儿的乳母张妈妈也投到了李家,说张妈妈哭诉小姐离开了人间……他听了感到莫名其妙,李家老六亲事的人选不是女儿吗?可是女儿呢?相比失去女儿的心痛不已,他已无心追究李家的事,不想再亲自入李家大门问什么了,他要去惩戒伤害女儿的元凶……
而这一走,再听说女儿当年还活着时,而现在她却真的不在了。张容远老泪纵横。他抖着花白胡须,又是弹泪又是自责。
张妈妈在张白贞嫁进李府的那一夜没有随出逃的李家人走,而是伤心不已的和连夜赶来的宋仁生的夫人等人一起料理白贞的后事。李家男人出事后,女人们回到乡下老宅邸后,想到白贞、想到李家的男人,张妈妈就自觉难以在李家住下去了。她辞了李家的女主人,离开了李家。苏氏老太太挽留了她,但她去意坚定,只好随她。临走时老太太一再叮咛她如果在外面遇到什么困难或者没有去处,一定要回来,李家的门会一直为她开着。张妈妈跪谢了老太太等人,彼此洒泪道别……
张妈妈出了李家大门,发现一时无处可去,就先到张家被毁的老宅第去看看能不能找间房子遮风挡雨,回到了这里才惊讶的发现张家的人,直到现在,除了小姐外,其他人竟然都安然无恙。
张家的宅邸不知何时已经重新修葺。站在门外远望,新修宅邸少了厚重,多了生机。焕然一新的府邸尚未入住,看管新府邸的是张白秀。张白秀已到加冠之年。小伙子从小在张家长大,人如其名,白而秀气,干练而素有涵养。张府中有不少人感叹他只可惜是个下人。
张白秀见到张妈妈吓了一跳,张妈妈看到他也吓得直哆嗦。他们都认为对方应该早已经亡故了。
等到他们彼此明了都还活着时,张妈妈就抱住他大哭起来。白秀忙安慰她:
“张妈妈,都活着的就好!还哭什么?”
“呜呜……唉……呜呜……”
“别痛哭哀叹了!唉……对了,姐姐呢?”
张白秀在张家都称张白贞为姐姐。往日,白贞待他如亲弟弟,教他读书认字,帮他排解委屈……
这一问,张妈妈哭得更是难以抑制,好像要把肠肚抖出来才能平衡满腹的委屈。哭了好久,她才说得出意义完整的话来。
张妈妈边抹泪边诉说道:
“……我和小姐在那大火的晚上都跑出去了。因为我回去要拿些东西——就是我攒的一点儿养老的积蓄,就说好了让小姐先到安全地儿——庄口的小桥头等着,一起去李家暂避。可是等我拿了东西再跑出来后一直找到天亮,也没有找到小姐,就认为小姐大概没等我就一个人先去李家了。我再返回到这里,人一个也不见了,以为你们都遭到了不测,自己也只好奔李家,去找小姐了,没想到她竟然不在那里。我一时无处可去,就暂时留在了李家帮厨吃口饭……”
听张妈妈这么说,张白秀感到奇怪的问:
“老爷在军队里,怎么可能遭不测,你们怎么想不到去找老爷呢?”
“老爷不是一直在家吗?”
“谁说的?”
“太太啊!”
“她?啊……”
“她还说:老爷不愿见小姐,要出嫁得人了,让她在绣楼里少出门,不要惹老爷生气!”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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