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是大院里热闹,人来人往,外面冷清;现在是外面热闹,熙熙攘攘,大院里寂寂无声。虽然人口较李家庄其他人家并不少,但是女人们自从男人们离开后,就少说话了,而现在更是尽可能闭嘴。她们觉得一开口,苦水就会喷涌而出,与其淹没在其中,不如闭上嘴,假装不知不觉,默默做好眼见的该做之事……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李家大院内的妯娌们在生活中反而配合得越来越默契,相处得越来越和睦。
李家的女人们连天为吃饭愁得晕头转向。为了吃饭,从来都鲜出家门的老太太不得不颠着小脚随着儿媳和孙女孙子们在街上走来走去……这,对她并不非常意外。而让她非常意外的是在大街上,竟然有人喊出了她的名字:
“地主老太婆——苏凤绮!”
“苏凤绮!”有人喊过一声后,一群人跟着高声叫喊。
“苏凤绮——!”
“苏凤绮——!”
她听到对她名字的呼喊,顿时感觉眼前一切陌生而遥远……那还是自己很小时候,家里只有父母会喊她名字,教会她认识自己;后来身居闺阁,丫头仆人只敢尊称自己的身份——小姐;再后来,到了李家,就没有人再喊她的名字了,虽然到李家后逐渐拥有了众多身份——太太、老太太、娘、婆婆、奶奶等,然而唯独没有自己苏凤绮特有的身份……而现在,孤凉的暮年,居然被一群甚至不认识的外人喊出名字来,是多么难以预料的世事变化啊!她听着自己的名字被人呼喊,抬起头来观望他们……但是只看见黑压压的人头晃动,晃得她头晕眼花,能看清的脸面,一张面孔也不熟悉,一刹那间,她似乎略过了人群的呼喊,捕捉到了母亲喊她的声音:
“你叫苏凤绮……”
“绮……”
“记住,苏凤绮……”
“绮啊……”
日渐破损的大院中,老太太风餐露宿的煎熬了两年半,离世了。
她离开时,面容依然雍容慈祥,她躺在简陋的木板上,缓慢的告诉儿媳妇们:
“我要去见老太爷了,要告诉他:我们这些年是过得很不容易,但是,我还是很欣慰,因为我们没有让他们李家散了,儿媳们都守着这个家,李家更没有绝后,李家的烟火依旧烧着……”
听着老太太的话,妯娌们哭成一片。
她朝大儿媳妇招手。任淑贤过来拉着她的手,就听她道:
“大儿媳妇,以后这个家就交给你多操心了,你要担起这个责任,护己周全,护家人周全……”
任淑贤点点头,又轻微摇摇头,掩面而泣。
她朝二儿媳妇招手。季元英过去,从大嫂手中接过婆婆的手抓住,听她道:
“老二媳妇,你现在虽然没自己的孩子了,家里这几个孩子都姓李,就是你的,别担心老了没有人照顾你,别忧虑太多,安安心心的和你大嫂一起,顾好这个家……”
她朝三儿媳妇招手。韩章姁忙拉着两个女儿到床前,就听婆婆道:
“老三媳妇,这个家里属你乐呵,一天到晚不计愁苦。以后你要多开导着家里人,一家子乐呵着过……这两个孩子就当是妯娌们的,让她们有空多陪她们的二伯母,还有她们的四婶……”
“娘您放心,我什么时候都往好里想,带着大家一起往好里想,乐呵着过!”韩章姁开启大嘴巴笑着说,但是眼泪却流了下来。
她朝四儿媳妇招手。景沁然轻飘飘的过来,伏在婆婆面前,已经哭得说不出话了,就听婆婆道:
“孩子,你心灵手巧,这个家要支撑下去,也少不了你啊!记着,苦日子总会熬过去的!”
景沁然抽抽噎噎着,用力点点头。
她朝梅爵招手。梅爵走到老太太跟前,俯下身去,就听老太太道:
“孩子,感谢你留在我们家,谢谢你陪伴我们,老头子,老六……都感激你的……”
梅爵听着,低下了头……
她朝孙子招手。李民源很害怕的挪了过去,就听奶奶对他道:
“丫丫,你一定要把爷爷叔伯们的尸骨迁回祖坟来!一定要重振李家的兴盛……你生在这个家里,就推不掉这个担子,一定要记住了,一定……”
李民源感觉到了不同寻常,但是又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就抬眼观望母亲和众位伯母,就见大伯母示意他答应。他就连忙对着祖母点点头答应。
夜里,不见一点儿星光,黑沉沉的大地上起风了。破旧的窗户挡不住风的刁钻。倏倏而入的风拨弄玩耍着老太太床前的油灯的火苗。火苗被风蹂躏得忽大忽小,四处摇摆躲闪风的捉弄。屋里的人影也跟着火苗飘忽晃动……
“大儿媳妇,二儿媳妇,三儿媳妇,四儿媳妇,老六媳妇……你们把翡翠李子给我牢牢的挂在腰上,不然,我怕没了它,到了那边老头子认不出我。老头子,孩子们,家里有人会接你们回家的……”
老太太的一句话说完没有,大家不知道,但是她再也没有了声息。屋里所有人都黯然跪了下去……
李民源看见奶奶躺在木板床上,盖着布满针线缝补的被子,不再像往常一样坐起来,只是面孔依然的慈祥,伤心的哭了。他抖动着瘦瘦的肩头,伤心异常的样子。大伯母抹着泪过来拍着侄子的肩头对他说:
“你奶奶的好丫丫,你奶奶累了!她终于可以歇歇了!别伤心了!”
李民源抬头看见大伯母泪水哗然而下的样子,很是不能理解,觉得她应该劝自己而不是劝别人。李民源又注意到三位姐姐,她们除了被吩咐磕头时,都躲着奶奶,看着躺在那里的奶奶,很是畏惧的神情……他也不由自主的畏惧。
老太太突然离去,却意外给李家换来了几日的宁静。那些村民虽然蛮横无理,可是他们面对不再挣扎的死亡的对手,竟然有所畏惧。
任淑贤见这几天李家庄的老少不来吵闹他们,料想他们惧怕家里的亡者,这个家里亡者太多,屈死者更众,他们都觉得李家大院里不吉利,李家人不祥瑞,尤其是死者,就和妯娌们商量趁现在他们不来搅闹的空档,赶快给老太太办理后事。
家中已然一无所有,妯娌们一筹莫展,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老太太。没想到这时竟然有人送来了钱物,他就是郑仪威。当年他们从李家庄子撤走,留下的兵就是郑仪威手下。年夜时再次到李家,他没想到李家过得那么惊慌失措。他就悄悄找到那名已在李家庄子安家的兵,让他在李家有什么重大事情发生时第一时间报告给他。今天,听说李家老太太故去,他立刻前来援助。
有了郑仪威的帮衬,老太太总算还够体面的葬下了。
老太太送走了,家里的稀粥也希得照人影儿。面对家里的困境,妯娌们气色萎蔫难振。只有韩章姁却不像其他妯娌那样气馁,她喝着稀粥,仍然一脸满足的神情,说:
“以前,家里有吃的,各种吃的,我也没吃出什么珍馐佳肴的味道;现在,家徒四壁,只有稀粥,填饱了肚子,也甘之如饴!过一天算一天,何必去忧那么多的心……”
听她这么一说,众妯娌不由得都笑了,虽然有苦笑、有哂笑……更多的是对她乐观的赞许。妯娌们笑起来,沧桑就席卷了每张面容。内忧外患,这几年让她们老得很快。
看看面容沧桑的妯娌们,梅爵感到迷茫无措。见老太太离开,她又想走了,可是妯娌们似乎都没有走的打算,她该怎么办?她依然在留下来与离开之间徘徊。留下来,她固然后悔,做着自己觉得与生命价值毫不相干的事,也不忍心就这么走了,让妯娌们的生活惨然又无助,当然现在即使没有李家人羁绊,目前情形想走也走不了了。她又转念一想,突然感触到自己的价值正在李家大院展现,这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只是展现的环境过于凄凉和悲怆,掩盖了实质,让她一直都没发现。曾经想离开,是追求自我,留下来恰好实现了这个目的。而现在,目标得以实现,不论她是不是李家真正的成员,又何妨!
景沁然看看每一张脸,内心觉得眼前的人都离自己很近,彼此也都很近,觉得这才像是一家人。从前虽然锦衣玉食,然而一家人一天到晚勾心斗角,争长道短的,种种出乎意料的薄物细故让人觉得家里除了丈夫孩子之外,再没哪个是家人,连身边的丫头婆子们都要时刻防着。现在,她也要为一家人衣食费心,略思虑后建议道:
“花园荒废了,我们可以把花园利用起来。把花园土翻起来,我们稀疏的撒些菜种子,种些菜吃吃。不要等菜长大,能吃能就赶紧拔了……”
“四嫂,你说的是。可是眼下去哪里弄菜种子?买也没处买啊?”梅爵赞成四嫂子的话,可是她们以前哪里想到过吃菜要留些做种子的事。
“妈,我有萝卜种子。庄外有人扔的干萝卜棵子上面的种子!我前几天撸下来的!”李姝婷听长辈为种子发愁,突然两眼放光对她母亲说。她边说边走到灶口的草堆里,翻出一把干长角果。
“真的假的?”看着女儿手中黄色的长角果,韩章姁质疑道。
“真的,我在学校读书时,学校老师教过,这就是萝卜种子。我在庄口饿得走不动了,想撸来吃,可是又干又小,还没有什么味道,就拿回来丢在那里了。”
梅爵眼角顿时湿润。家中的窘况一时难以改变,她感觉很对不住这几个孩子,伸手抚摸了一下侄女的头,拿了一个角果,一搓,果然漏出了红棕色卵形种子。她看着种子想起这个家的花园里曾经的爽心悦目,发现生活困顿粗糙后,不仅心情变了,就连看事物的视角也变了。现在她少有欣赏一朵花、注意一棵草的闲情逸致了,更多的是关心衣食住行这些基本的生活问题。
女人们都拿起角果搓了起来,然后把种子汇集到碗中,趁着傍晚的空闲,把种子洒进了湿润的泥土里……
撒完种子,她们发现流往花园的水断流了。任淑贤知道吃了一惊。她连忙去门外查看究竟,出了门才发现,墙外的入水口不知被谁堵住了。她忍不住骂了一声:
“哪个渣滓干的!”
她骂着就要下去,打开赌挡。其他妯娌见大嫂要下去,也往前去。梅爵连忙伸手拉住大嫂,制止众人,道:
“我们家真的太势单了,现在保住安危最终重要,先由之去,静观其变再决定怎么办吧。”
妯娌们也觉得有道理,就回去了。任淑贤回到院里,长吁短叹,然后嘱咐侄子道:
“民源,你一定要有出息,绝不可以让我们家这样任人欺负!”
李民源口中嗯嗯着眨眨眼,不知大伯母话的分量。
李家的日子还是一天比一天艰难,梅爵觉得这样下去,儿子势必要受大苦不说,唇亡齿寒是小,就怕覆巢之下再无完卵。她想了想,就决定想办法,让民源离开这个乡野,否则,哪天妯娌们都熬不住了,那么文弱的他怎么保护自己,谁能照看他,梅爵在势单力孤的李家庄子找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天渐渐凉了,晚上很是清冷,李家妯娌们扫完街回到家,又在家里煮玉米稀粥喝。这几天萝卜苗长起来了,晚餐趁天黑,煮粥时可以悄悄的拔些萝卜苗放进去。仅仅是放点了青菜的粥,比早午餐都让他们期待。
粥熬好了,一家人坐在油灯下默默的等着喝粥。家里只能点煤油灯,为了节省,他们学着以前仆人们的做法,把灯芯捻得细细的。微弱的灯光,把屋里每个人的影子大大的淡淡的投到墙壁上、屋顶上。屋里人一动,屋里的影子就跟着高低宽窄的变动,影影绰绰的,让众人原本不安的心,更加惶惑。
景沁然出屋来倒洗锅水,警觉门外头有悉悉索索的异样动静,没有灯,黑幽幽的看不清是什么,她连忙转身快步回到屋里,对屋里妯娌们使使眼色。大家忙把粥藏起来,把李民源从后窗子推出了去,然后紧紧的围在一起冷瑟瑟的烤火。天渐渐冷,为了晚间取暖,她们把做饭的余烬掏出来,盛在破旧的瓷盆里,放在屋中央。
过了一会儿,有人轻轻敲门。女人们惊了一下,纳闷的朝门口看,村民们谁会这么有礼貌?不都是破门而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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