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外面响起三更鼓,李绥便瞧出宝缨有了几分倦色,这才将夹在指尖的那枚黑棋丢进棋盒中,看了看外面的天儿道:“不早了,今夜便到这儿罢。”
宝缨点了点头,不由以丝帕掩嘴呵欠两声,对一旁的蕙容道:“掌灯送郡主回去。”
说话间,蕙容已提了琉璃绣球灯走出来,李绥与宝缨相携起身,嘱咐了几句这才转而朝外走。
当走至回廊转角处,寂静的夜色下李绥渐渐缓下步子,转而看向蕙容似是无意间问了句:“今日去芙蓉苑可有遇到旁人?”
原本低着头亦步亦趋的蕙容闻到李绥的话,抬头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思索间答道:“回郡主,今日陪娘子出去,正好遇到了圣人和渤海郡王。”
李绥闻言眸中微动,面上却是不显,只平淡地点了点头,继续一边走一边道:“圣人可说什么了?”
当听到蕙容将白日里的事一一道了,李绥掩在广袖下的右手不由轻轻摩挲指尖,随即道:“那便好,宫里规矩多,不同于太尉府,你们随侍宝缨,要比平日更小心谨慎才行。”
说罢,李绥顿下步子偏首道:“方才与我说的也莫要再告知旁人了,虽说我们大周女儿不拒小节,但渤海郡王终究是外男,若让有心人听了只怕传出什么来,于你家娘子不利。”
原本未曾想过这么深的蕙容听到李绥的话顿时精神一凛,只觉得眼前的永宁郡主当真心思细腻,连忙点了点头郑重道:“奴婢知道了。”
李绥见此颔首,临走前忽又想到什么,转而温和道:“宝缨性子多思,方才你我说的这些便莫要告诉她了,没得让她担心。”
当看到蕙容应声,李绥放心地转身朝来时的方向而去。看似平静不语,心下却已是不再平静。
晚间自她入了屋便发现宝缨手里握着的正是她午间出去时披的薄绡纱,而那入神的模样可不似是寻常的发呆。那时她便已然生疑,直到听到蕙容方才的回话,她便渐渐悟出来了些什么。
当宝缨那发呆的侧颜再一次出现在李绥的脑海里,也是那电光火石间,她再次想到之前击鞠宴上,宝缨似乎便对那渤海郡王陈之砚便多了几分关注。
再联系今日——
花开堪折直须折?
李绥越发觉得有些后悔,后悔今日让宝缨出了立政殿,去了芙蓉苑。
渤海郡王陈之砚她是知道的,出身显赫,风神俊逸,文武双全,又是难得的君子之风,自十五岁写下一篇《长安赋》便闻名大周,更是成为了多少长安女儿的春闺梦里人。
这样的人,也算是无忧无虑的天之骄子了。
前提是,若无当今把权的杨家。
前世里,陈之砚娶了上官稽的嫡孙女,这其中自然不乏政治联姻的缘故,后来杨崇渊登基,上官一族因谋反被株连九族,即便已然嫁给陈之砚的上官氏也被勒令自尽而亡。
而陈之砚因着是皇族,杨崇渊念及新朝初立,人心不稳,周边突厥、西域尚在蠢蠢欲动,这才佯装仁慈,未对这些前朝皇室痛下杀手。
但于陈氏而言,虽未死,却也与死无异。
杨崇渊自登基起,陈氏家族便从皇室神坛上掉下,或幽禁终身,或流放边陲,陈之砚原本幽禁长安,待嫁给她的上官氏自尽,便又被流放房州。
直到后来杨延继位,大赦天下,年将四十的陈之砚才再返长安,被杨延破格提拔,外放至并州为刺史,然而好景不长,陈之砚只在任上两年,便急病而逝。
后来李绥才察觉,无论是在外流放,还是幽禁长安的陈氏皇族似乎都不长命,待她派出心腹查探时,才知晓其中原委。
原本寄居在杨家屋檐下,忍受着饥寒屈辱,被无数眼线监视的日子于陈氏皇族而言已然是如履薄冰,朝不保夕,杨崇渊尚还不放心,命人在所有陈氏家族的日常饮食中下了慢性毒。
因而当李绥为太后的那一年,陈氏皇族的人早已所剩无几。
无论最终谁输谁赢,陈家与杨家都是决计不能共生的,宝缨这一生心仪谁都可以,独独不能是陈氏、上官氏,因为那注定是有因无果的孽缘。
当李绥回到自己的住处,待寝殿内烛火熄灭,只剩她一人时,李绥不由想起元成帝的那句笑语。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这句话究竟是笑语,还是有心。
若是笑语,那元成帝便当真是糊涂。
但若是有心,元成帝便是生出了撮合陈之砚与宝缨的心。
那就是打上了一把既好又烂的算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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