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简直不能想象那耻辱的场面!当初她不能明白阿洛为什么弃她而走,而这一刻,她完全明白了!
可这样的体悟完全无助于解决此时的困境。怎么办……到底怎么办?
阿离只觉得自己就如同待宰的羔羊,尤其是当那两扇门猛然打开时,瞥见一旁有一个石灯,她几乎想都不想就一个翻滚躲到了背后——甚至没工夫去考虑那小小的石灯是否能掩藏自己的身形。
下一刻,一个留着须髯的壮实大汉就大步走了出来。然而,已经觉察到外间那细微动静的他刚刚把目光投向楼前那座石灯,就听到了一个犹如夜枭一般的笑声。紧跟着,外间的喝骂声,叫嚷声,刀剑交击声……种种远近不明的声音此起彼伏。
大汉迅速瞥了一眼石灯后那蜷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影,判断出是个女孩子,他顿时猛地想起了曾经那个翻墙跑到他家中玩耍的崔氏千金,面色不禁为之一沉。可紧跟着,院墙上出现的一条黑影便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他手中倏然亮出一把剑,随即就低喝了一声。
“哪里来的就哪里回去,快滚!”
随着这一句指代不明的话,大汉便如同利箭一般猛地弹了出去,顷刻之间跃上高墙,和一条犹如鬼魅一般的瘦高个黑影缠斗在了一起。
而石灯之后,阿离却脑袋一片空白。对方的那句话她听到了,外间那诡谲难测的情势,她也已经发现了,可此时此刻,她却仿佛完全反应不过来似的,又或者说,在这种完全出乎她事先意料的情况下,她的脑海中只剩下了唯一的一个念头。
金戈楼取急字文书。
各种纷繁杂乱的声音瞬间从她的耳畔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全神贯注。石灯之后,她眼睛闪亮地盯着那座大门敞开的小楼,当眼角余光捕捉到墙头那边正在鏖战的两人一个细微的位置变化之后,她突然蹬地弹起,恰如其分地躲开二人视线,利落地腾跃滚入了小楼中。
屋子里没有点灯,她只能眯起眼睛尽量熟悉那黑暗的环境,很快就分辨出四周的书架、卷缸、花瓶、书案……而后毫不犹豫地朝书案奔了过去。
看到那一桌子公文,她袖子往上用力一拂,原本堆积如山的公文顿时各自散开。她迅速一一扫过,很快就从这些封函不同的公文中,找到了两份标注急字的公文。
时间紧急,她来不及深究,一把抓起收入怀中,转身就快步到了门口。只不过这么一小会儿,围墙上的两人已经激战更酣,似乎完全没发现她这边的情况——当然,就算他们真的发现,她也已经顾不得了。
看见某个方向似乎有火光闪烁,闻到空气中弥漫着某种烧焦的气味,阿离根本不用细想就知道,这座刘府已然危机四伏。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向了另外那道分隔两府的围墙。
从小楼门口过去围墙,大概顶多二十步……可此时还有让她从容冲出二三十步的余裕吗?来不及想太多,阿离轻轻摘下背上的花伞高举撑开,脚下骤然发力疾奔了出去,顷刻之间已经窜出了七八步远。
哪怕这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墙头激战的两人却双双看了过来。
满脸络腮胡子的刘胡子看到那牡丹花伞,虽说看不清下头是谁,但还是意识到了自己刚刚认错人,顿时眉头倒竖,一时怒喝一声。而另外一个身形飘忽不定犹如蝙蝠鬼影的神秘瘦高个,则以为来的必定是自己人,顿时发出了得意的刺耳笑声。
但无论刘胡子即将出口的叱喝,还是那神秘人难听刺耳的笑声,都随之戛然而止。
因为就在喝声和笑声响起的刹那,阿离突然奋力掷出了手中花伞。那花伞打着回旋高高飞上空中,带着一股凌厉的劲风,轻轻巧巧就越过了刘府和崔府之间那一道围墙,翩然远逝。
紧跟着,随着花伞远去,刚刚露出自己身影的少女,就神乎其神地悄然消失在了空气中。
下一刻,阿离就从危机四伏的刘府中出现在花伞的旁边,一把握住了伞柄,她却来不及为自己终于用好了这一招而自得。在隔壁已然一片骚乱的情况下,崔府也受到了惊动,仅仅是落地的一刻,她就听到了远处那些呼喝喊叫的声音。
如果想要从这里回到崔离安置她的客房,她还需要穿过两个院子,其中更有一段长长的甬道。如此一段漫长的距离,她很可能会被人发现,被人察觉,被人揭穿……然后就如同当初阿洛姐姐被人当场抓现行一般,在崔离眼前露出最狼狈不堪的一面。
不如趁乱离开崔府!
阿离只觉得这个念头突兀地跳出来,随即又迅速占据了整个脑海。来不及多想,她抓紧那把牡丹花伞收好背起,旋即慌忙沿着墙根往客房完全相反的方向疾行而去。多亏崔离带她逛过整座崔府,哪怕是在这夜间,记性极好的她依旧走得分毫不差。
当来到一个拐角处,她突然停下了脚步——因为她赫然感觉到,就在不远处,有两个熟悉的气息正匆匆而来。
她下意识地闪入一旁墙角和屋宅相交的阴影中,很快就看清楚了那一前一后两个人。只见崔离手拿一盏琉璃灯,身上裹着一件毛茸茸的斗篷,当斗篷随着跑动而被风吹起时,她看得分明,那里面竟然只是单薄的中衣。而在崔离的背后,则是那个和她形影不离的老仆。
“慢一点,小心!”
“阿离姐姐一定吓坏了!是我把她请来家里做客的,我不能让她有事!”
童言无忌,听者有心,那一刻,阿离只觉得双颊如同火烧一般滚烫,而本来就乱七八糟的心情更是犹如瞬间爆发的火山,直接炸裂了开来。
她忘记了自己才刚刚去隔壁金戈楼盗取了文书,也忘记了自己此时的行踪完全无法解释,只知道,自己对不住那个一心一意善待她的小丫头。
几乎就在此时,崔离身后的老仆突然仰头怒喝一声,一个纵身扑上了夜空。
阿离下意识地抬头,就只见夜空之中,一个神秘的黑影如同蝙蝠一般飞过,正在和那貌不惊人的老仆飞快过招,空中惊人的劲气四散开来,一时之间根本看不出胜负。而那个人,恰恰就是曾经和崔离口中那个刘胡子交过手的瘦高个神秘人。
刘胡子究竟如何了?
在这种乍然乱起的时刻,明明最适合趁机逃生,可阿离却觉得脚下如同生了根一般。尤其是躲在黑暗中的她看到崔离手中那盏明亮的琉璃灯,更有一种被灼痛的愧疚感。
当发现崔离正呆呆仰望夜空,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不能动弹,她终于再也难以忍受心头的负罪感,现身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把抓住崔离:“快走,这里很危险!”
“阿离姐姐?”崔离先是吓了一跳,认出是阿离之后,她大喜过望,一把抱住了阿离的胳膊,“你没事吧!”
顾不得回答崔离的话,连拖带拽将小丫头带到墙角处,阿离忍不住望了一眼夜空中的打斗,这才侧头问道,“这么大的动静,你怎么就这么跑出来了?也不知道多带几个人!”
“祁伯很厉害的,他一个能打十个!”崔离嘿然一笑,继而脸色显得极其认真,“再说,这是我家,我是主人,不能让客人陷于危难!”
听到崔离这句话,想到自己这个客人刚刚还打算不告而别,阿离顿时更加黯然。她忍不住蹲下身轻轻搂住了崔离:“谢谢……其实你不用这么担心我的。”
“可阿离姐姐不是也在担心我吗?”崔离似乎很高兴阿离的拥抱,越发腻着阿离不肯放,“刚刚你冲出来拉住我的时候,我可高兴了……”
阿离还想再说什么,突然,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弥漫全身。她本能地抱紧了崔离和手中牡丹花伞,猛然翻滚离开了刚刚站立的地方。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刚刚两人藏身之处便遭到了空中落下的凌厉一击,一时围墙断裂,碎石乱飞。
她慌忙腾出一手撑起了牡丹花伞迅速转动。看似轻薄的伞面轻轻巧巧弹开了那飞来的乱石,然而,这也引来了空中的一声惊咦。可她已经再也顾不得其他,因为哪怕躲过了那陡然一击,崔离好似仍旧受到了一些冲击,此时正双目紧闭,似乎昏迷了过去。
“崔离,崔离!”
阿离连连呼唤了两声却没得到回答,正惶惑时,头顶传来了祁伯的怒吼,顷刻之间,那打斗的烈度比之前陡增何止一倍,单单是空中传来的强烈威压,抱着崔离伏在地上的阿离就几乎抬不起头来。可她仍是奋力起身,护着崔离,闪到了一处花丛的背后。
那是现在的她还完全不能插手的领域,她只能担心地抱紧了身边的小丫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头顶那劲风的声音方才突然消失。
这一刻,她慌忙抬起头,却只见祁伯已经稳稳落地。她一把将崔离打横抱起,高一脚低一脚地来到祁伯面前。
祁伯探手接过崔离,再一试呼吸,他就对阿离微微颔首道:“大小姐受了点惊吓,等醒了就好。”
“她……没事?”
阿离不确定地问了一句,等看到祁伯再次点点头,看着崔离那安稳的睡颜,长长舒了一口气,抬头擦了擦额头,这才发现自己早已冷汗涔涔。
想到今夜这连续不断的变故,她横下一条心,低声说道:“劳烦祁伯对崔离说一声,我先走了。谢谢她今天邀我来家里做客,可我……我对不起她!”
阿离说完头也不敢抬,立时匆匆而走。可只是走出去几步远,她就听到了一个仿若在耳边响起的声音;“公孙姑娘,你既然没有不告而别,既然救下了她,那就没有辜负她。你放心,刘家上下只知道大小姐请回来一个魔种,不会知道你的名字。”
“江湖路远,有缘再会。”
脚步微微一停,阿离没有回答,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躺在祁伯臂弯中睡得正香的小丫头,随即微微点了点头,便逃也似的匆匆离开。
也不知道是否祁伯有意安排,她沿途没有撞见任何人,甚至当来到崔府门口时,她恰是看见崔府的角门正开着,连一个守卫都没有。
她快步冲出了门,可就在选择方向时,却鬼使神差地往隔壁刘府而去。当来到那门楼稍逊崔府的宅邸门前时,她不但看到了冲天火光,而且还看到了那两排从门内绵延到门外长街上,清清楚楚的血脚印。
她一颗心猛然为之一颤,而几乎是同一时间,她忽然觉得脸上溅上了一滴液体。
这液体一滴一滴飞溅而下,阿离最初几乎生出了某种最恐怖的联想,可渐渐的,她终于惊醒了过来,慌忙仰头望去,就只见天空中竟是下起了雨。她不假思索的撑开了手中的牡丹花伞,继而就发觉,隔着伞里,自己依旧能看见伞面上绚烂多姿的牡丹图案。
哪怕曾经从危险的刘府飘落到崔府后花园,哪怕刚刚遭受过来历不明敌人的凌空一击余韵,它却依旧安然无损。
撑着花伞,大雨滂沱之中,阿离却只觉得自己仿佛身处另一个天地。她伫立在那儿,看着死气沉沉,火光熊熊的刘府,想到了那个迎击敌人时撂下那句意味难明告诫的刘胡子,想到对方生死未卜,她忍不住有些难过。
然而,紧紧抓住伞柄,她终于完全恢复了平静。哪怕长街尽头马蹄声传来,她侧头望去,看到了那一队奔行而来的兵马,也没有多少惊慌失措。
又是一个雨夜,得到却又失去了一个朋友,欢喜、惶惑、苦涩、无助、悲伤……种种情绪汇聚在了一起,她终于又品尝到了曾经失去阿洛姐姐时的那种心情。
原来,曾经有那么一刻,她也几乎变成了自己正拼命寻找的阿洛姐姐。那个自觉出丑,心绪难明,最终不告而别,躲在不知何处废坊的阿洛姐姐。直到此时,她终于感同身受,这一刻,她之前一直掌握不好的牡丹花伞,此时终于仿若水到渠成一般豁然贯通。
长街上的兵马越来越近,已经有人注意到了刘府门前的花伞少女,然而,随着少女犹如精灵一般轻轻扔出花伞,那纤弱的身影倏然消失在夜色中,就仿佛原本就不曾存在。
而在远离长街的地方,接住花伞的阿离再次闪现出来,随即再次掷出花伞,凭空消失……
虽然每次闪现之后,她还是无法掌握自己的落点,只能靠随机应变,但阿离还是平安抵达了一个完全无人的街角。
雨已经下得更大了,当终于精疲力竭地彻底停了下来时,她几乎握不住伞柄,只能用仅剩的力量收起花伞,背靠民宅的围墙缓缓滑落坐下,完全没在意雨水打湿了身体。
“对不起……”
“为什么要对不起?”
耳畔乍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阿离慌乱地抬起头,当看清楚那熟悉的银面具之后,她愕然张了张口,嘴里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紧跟着,她就只见老师取走了那把牡丹花伞,随即轻轻巧巧将其打开,又对她笑了笑:“走吧。”
那一刻,阿离几乎愣在当场——眼前的情景像极了当初雨夜老师出现时的一幕。她依旧懵懵懂懂地跟着他,漫步在这一场大雨中,仿佛天空中飘下的不是瓢泼大雨,而是春日中轻柔的花瓣。
“你已经做得很好,只是恰好遭遇了这一场罪恶。”
“老师,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个金吾卫的刘胡子触碰到了埋藏在长安地底的黑暗,所以有人对他下了杀手。”
“那我取的文书……”
“那就是刘胡子得到的地底秘柬。原本我希望取走这件关键之物,避免这件事发生,但那些人来得急,手段狠,幸好你平安无事。”
“可我……我欺骗了崔离。”
“只要你愿意,她仍然会把你当成朋友。”
阿离却黯然摇了摇头,随即发现,自己此时正和老师并肩站在一棵高大的槐树下,而这并不是慈幼堂。她环顾左右,突然福至心灵地叫道:“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老师的地方!”
银面具点了点头。他一手轻轻收起了牡丹花伞,而另一只手却摘下了那银面具。面具之下是清雅俊逸的年轻容颜,嘴角藏着淡淡的微笑,但最最引人注目的,却是那微露霜白的鬓发。
仿佛是发现阿离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突兀的霜白,他微微一笑,弹指间,那满头乌丝顷刻之间霜白如雪。
阿离顿时大吃一惊:“老师,你的头发……”
“这才是我的真面貌。”
“真面貌……”阿离又是欢喜,又是困惑。欢喜的是自己终于看到了老师的真正容貌,困惑的是,老师为何会突然对她展露真颜。
“在长安,有一座清幽风雅的牡丹小院,那里住着一位曾经受到过女帝召见,但却依旧整日和弟子弈棋,不问世事的牡丹方士。”
曾经听同学们提过那位神奇的牡丹方士,阿离顿时瞪大了眼睛。
果然,下一刻,她就只听老师轻描淡写地说:“我就是牡丹方士明世隐。”
惊讶过后,阿离终于想起了自己千辛万苦取得的文书。她顾不得去想老师就是明世隐到底代表着什么,连忙从怀中拿出文书,双手呈递了过去。
明世隐随手接过,却看也不看就拢入袖中,继而将牡丹花伞再次朝阿离递了过来,面上满是温润的笑意:“这长安城看似安乐祥和,然而,就如同你今天经历的,某些人的阴谋和算计,让长安的某些角落变得黑暗而危险。阿离,你觉得应该怎么做?”
不等阿离的回答,他的声音中就流露出某种锐利的决意:“难道不该如同铲除牡丹花下的杂草一样,把他们铲除?”
见阿离有些懵懂,明世隐便笑道:“罢了,你不用想这么多。我答应过你,只要你做成这桩任务,我就送你去能够完成你心愿的地方。现在,跟我来。”
明明应该狂喜,明明应该轻松,可阿离努力地想要扯动嘴角笑一笑,最终却是徒劳。
当看到明世隐转身前行,而大雨不知不觉已经停了,阿离快走两步追上之后,终于渐渐反应了过来。她想到了今夜险些受伤的崔离,想到了那个对她疾言厉色却心存善意,如今却很可能已经没命的刘胡子,想到了刘府那一场不知是否会殃及崔府的火。
“老师,我想要找阿洛姐姐,可我也想要帮你,帮你铲除长安的那些黑暗和危险!”
明世隐转头望去,就只见背后那少女的眼神明亮而璀璨,就仿佛她那不染尘埃的琉璃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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