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没有回话，他转过身，回望邙山南面。曹操跟着望过去，正看见阳光下的雒阳城。此时阳光斜照这座千年名城，可见群山环绕间，数条宽阔的官道从中贯穿而出，连带出许许多多数不清的阡陌，一道道将雒阳盆地划成网格，而许多黑点一样的房屋就在其间星罗棋布。初夏的麦子已经长起来了，可以看见茂盛的青色麦浪，而纯白的炊烟正从民居间杳杳升起，而许多辛勤如蚂蚁般的农人们还在田野间劳作，一切都很平静美好。</P>
这种似乎将持久为永恒的祥和感染了曹操，使得他产生了一种想法：这世上真的有过那么多伟大的将领和会战吗？难道人世之间的生活，不就应该像眼前这样，几万年前如此，几万年后也如此吗？但他随即又想，正是因为有过那些人物，所以才有这样伟大又平凡的景象。</P>
这时曹操把目光投向身旁的少年，发现他的眼睑微微低垂，瞳孔中透露出一股若有若无的忧伤。他有些好奇，直接问道：“你在想什么？”</P>
少年看了他一眼，说：“我没有想什么，只是喜欢这里，所以我经常会来这里远眺。”</P>
曹操便改了个问法，他又问：“那你的志向是什么？”</P>
少年这下倒愣住了，他低头沉吟了一下，显然在思考是否要回答这个问题。但看见曹操诚挚的眼神，他还是答说道：“我的志向，就是希望这一生走过后，我能无愧于心吧！”</P>
这句话让曹操大失所望，他摇头说：“这算什么志向？莫非你是想当隐士？”他继续眺望南面葱郁的熊耳山与流云，指着天际说道：“天地如此气象万千，好比千军涌过，你看了，胸中莫非能不生出块垒，不长出英雄之志吗？”</P>
少年却说：“你不懂呢，做英雄可比这个简单。项羽破釜沉舟，隳灭暴秦，垓下一败，就无颜面对江东父老；世宗拓土壤夷，威加海内，老年丧子，后为巫蛊而心伤；更别说小白饿死高墙，祖龙驾崩沙丘，白起受诏自裁，吴起百矢加身。古往今来，多少英雄人物？都难有一个如意的结局。所以我才说，能一生无愧于心，就是我的志向。”</P>
曹操原本意气风发，但听少年数落这些人的结局后，他很快就变得气馁，他发现有人描绘出了一个他过去并未细想的画面，就是这条道路上到底有多少荆棘，也许比他过于以为的要残忍很多。但他很快反应过来，眼前的少年比自己还年轻，怎么语气这么老气横秋？于是笑问道：“你还是没有说，你到底想做什么？”</P>
少年见他笑了，自己也跟着笑了，他说：“我也不知道，所以说得空了些。只是希望等我老了，还是现在这个我，不会改变吧。”</P>
曹操这下有些理解了，其实少年是在说坚持理想，永不放弃，于是他拍着少年的背说：“那我跟你是同道中人！”</P>
这时，远方隐隐传来袁绍的声音，大概是跟丢了曹操，正在着急地呼唤同伴吧！曹操知道自己要回到队伍去了，他一面朝来时的方向回应，一面一脸歉意地看向少年，要中止这场莫名其妙展开，又莫名其妙结束的对话，他道：“我姓曹名操，字孟德，是大鸿胪曹嵩的儿子，你叫什么名字？”</P>
少年瞪大了眼睛看他，良久才回复说：“在下姓陈名冲，字庭坚，家祖是太丘长陈寔。”</P>
曹操“哦”了一声，他飞快地爬上回去的路，一面走一面向陈冲挥手说：“陈庭坚！我记得你了！”</P>
青年曹操的动作很大，他跳到石头的另一边，双腿开出一条明确的草痕，周遭的灌木随之簌簌摇动，好像抖落了一地珍珠。而他的声音更大，在邙山山顶不断回荡着，就像少年人的意气一样，似乎要刺破厚重无尽的天空。陈冲目送他直到身影被林木遮挡住，又缓缓回头看向雒阳上空的夕阳，茫茫彩霞印照在曾经纯洁的云朵上，仿佛就是天空对少年呼唤的回应。</P>
此情此景，令十六岁的陈冲笑了笑，但他很快又愣愣出神，忍不住想道：明天，又有谁与我并肩此地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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