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那天早上我从家里出来准备去上学,经过家门口左边的那间已经破败的粉干小作坊,再往前是一座大茶叶厂,粉干作坊和茶叶厂中间是通往后山的小道,这三个地方是我记忆里和家分不开的部分。我慢悠悠走着,到了大茶厂的门口,我看见南朵的奶奶面对着大茶厂的门口慵懒地瘫坐在一把太师椅里,她的身后是她家的李子园和菜地。在她生病之前,这位奶奶在我的印象里总是在精神抖擞地和我的奶奶吵架,我们是邻居,一座横向的房子中间由一个用来供奉灵位和神明的厅堂隔开,左边是南朵家,右边是我家,一座房子两户人家,上面盖着的是同一片屋顶。我躲在水池后面的房间里,趴在门框上探出脑袋看着她们两个在各自的水池旁使尽浑身解数对着对方伸出中指,奋力地从嘴里蹦出最流利的方言,我看着奶奶的上嘴唇和下嘴唇快速地碰撞又分离,我看见从她嘴里喷出来的唾沫星子恨不得直接飞过三四十米喷到对方脸上,我看见她踮起的脚尖,一次次向前倾的身体好像马上能发射到对方面前。南朵的奶奶和我的奶奶的动作如出一辙,虽然离我有三四十米,可我仿佛可以闻到她的口气可以看到她飞舞的唾沫,我真的很担心她的身体先发射过来。她们每一次吵架我都觉得她们两个这辈子下定了决心要绝交了,可是每次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又会看见她们两个心平气和地说话聊天干农活。就好像她们一起失忆了或者是我做梦了,其实她们根本没有吵过架。后来想想,我觉得还是我自己做梦了吧,不然为什么我和南朵从来没有因为奶奶吵架而不和对方玩过呢?她家的衣柜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在捉迷藏的时候躲进去的,从未间断。可是我从小对南朵的奶奶就怕的很,我总觉得她不喜欢我,我害怕她也会那样和我吵架,所以我常常不敢和她多说话。只有南朵在的时候我会看见她的奶奶戴一副老花镜挂在鼻子上,拿着一张报纸拉地远远地看着,那时候她会温柔地和我们交谈一会,然后拿出她铜质的水烟筒,夹起一小撮烟草放在烟筒里点上,轻轻嘬一口然后吐出香香呛呛的烟雾。
而那一天,她穿着灰色西装,外面套了一件杏色毛衣马甲,头上戴着深杏色毛线帽子,那样无精打采地瘫坐在那把太师椅上,歪着脑袋,闭着眼睛靠在自己的右肩上,像睡着了一样。但有人经过时,她又会微微张开眼睛,像是没有睡着一样。我真担心她因为水肿而圆滚滚的身体从椅子上滑下来。走到她面前时,我尴尬地用方言小心翼翼地问她:“南朵去上学了吗?”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要来这么一句没必要的寒暄,因为南朵比我高一年级,我和她基本没有一起去上学的习惯,更不会关心她去上学了没有。就好像是为了找话题和她说句话而突然从嘴里蹦出来的问题。可对象是我平时不敢和她说话的南朵的奶奶,这让我对于自己的行为感到尴尬。可我有一种感觉:我害怕她睡着,我想确认她醒着。然后我看见她缓缓抬起右手费劲地指了指她右侧前方的方向,用微弱的气息对我说:“走了”。她自然而然的回答就好像我常常向她询问这个问题。我得到了答案,也确认了她醒着,我迟疑地走了。
我在教室里上课的中途,后门一个气喘吁吁的男人打断了我们的课堂。我回头看见一个瘦瘦高高,眼窝和面颊都凹陷的男人正扶着门框边喘气边用方言问:“南朵在吗,你奶奶走了。”我原本扭过头看着这个男人,现在我感觉我的头转不回来。但我心里依然保持平静,就好像我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情,也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在那个消息实实在在地由这个气喘吁吁的男人嘴里传到我的耳朵里时,我准备好的心还是紧在了一起。我听着老师和同学告诉那个男人,南朵在楼上那个班级,我看着那个男人转身离开了,我才缓缓扭回脑袋。
那个上午恍恍惚惚地过去了,我回到家里看见厅堂里都是忙忙碌碌的人,到处都有白色和麻布色,我走进南朵家里,我看见低头无声抹眼泪的她,不停用她的手去磨蹭红红的眼圈。这个平时看着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南朵,这个在去年我曾祖父的丧礼上还在嬉笑着欺负我的南朵,她在哭。我害怕了,那一刻我好像看见了她的成长,成长是痛的。
我穿过嘈杂的人群,走回家里,回到安静的房间。关上门后,楼下的哀乐变的小声了,这样的背景音乐让我眼前浮现出了那个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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