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圣婴想找一个收信人的名字,没有,想找一个签名,也没有。这是寄给谁的呢?也许就是给她的,因为它是放在她常坐的凳子上的。是谁送来的呢?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力把她控制住了。
她想把她的眼睛从那几张在她手里发抖的纸上移开。她望望天,望望街上,望望那些沐浴在阳光中的刺槐,以及在屋顶上飞翔的鸽子,随后她的视线迅捷地朝下看那手稿,并对自己说,她应当知道信里写的究竟是什么。
她默念道:
把无限压缩到一个人身上,再把这个人延伸到无限,这便是爱。爱,便是向群星膜拜……
灵魂是何等悲伤,当它为爱而悲伤!不见那唯一充塞天地的人,这是何等的空虚……
爱是灵魂的组成部分。爱和灵魂是同一本质的。和灵魂一样,爱也是神的火种;和灵魂一样,爱也是不可腐蚀的,不可分割的,不会涸竭的。爱是人们心里的一个火源,它是无限期、无止境的,任何东西所不能局限,任何东西所不能磨灭的。人们感到它一直燃烧到骨髓,一直照耀到天际……
当爱把两人溶化并渗透在神圣的一体中时,他们才算是找到了人生的秘密,他们便成了同一个命运的两极,同一个神灵的两翼。爱吧,飞翔吧……
何等大事,被爱!何等更为重大的事,爱!心因激情而英雄化了。除了纯洁的东西以外,心里什么也没有了;除了高贵和伟大的东西以外,它什么也不依附了。邪恶的思想已不能再在这心里滋长,正如荨麻不能生在冰山上。崇高宁静的灵魂高踞青天,镇压着人世间的乌云、黑影、疯狂、虚伪、仇恨、虚荣、卑贱……
人间如果没有爱,太阳也会熄灭。爱得更多一点吧。为爱而死,便是为爱而生。爱吧!在这苦刑中,有星光惨淡的乐境。极苦中孕育着极乐……
谢圣婴在读信时,渐渐进入幻想。当看完最后一行时,她再回头去细细玩味那张纸,纸上的字迹非常俊秀。谢圣婴觉得,字是一个人写的,但是墨迹不一样,有时浓黑,有时浅淡,好像墨水瓶里新加了水,足见是在不同的日子里写的。因此,那是一种有感而作的偶记,无规则,无次序,无选择,无目的,信手拈来的。谢圣婴从来没有见过这类东西。
这随笔里所谈的,她大都能领会,仿佛看见了一扇微微开启的圣殿的大门。那些奇妙的文字,每一句都使她感到耀眼,使她的心沐浴在一种奇特的光芒里。她从前受过的教育经常谈到爱,却从来没有提到过灵魂,就好像只谈炽炭而不谈火焰。这张纸上的随笔一下子便把全部的爱、痛苦、命运、生命、永恒、开始、终止,都逐一温婉地向她揭示开了,如同一只张开的手突然向她抛出了一把光明。
她感到在那寥寥几行字里有一种激动、热烈、高尚、诚挚的性格,一种崇高的志愿,一种巨大的痛苦和巨大的希望,一颗抑郁的心,一种坦率的倾慕。这随笔是什么呢?一封信。一封没有收信人姓名,没有寄信人姓名,没有日期,没有签字,情真意切而毫无所求的信,一封天使致贞女的书简,一封孤魂给鬼影的情书。仿佛一个悲观绝望的男子,从容地到坟墓中去避难,临终前把命运的秘密、生命的钥匙和忠贞的爱情寄给了远方的女子。那是一只脚踏在坟墓里,手指伸向天空中写下的。那些字,一个个落在纸上,可以称之为一滴滴的灵魂。
现在,这张东西是谁送来给她的呢?是谁写的呢?谢圣婴没有产生任何怀疑。一定是他!那个唯一的人。
她心里又亮了。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和一种深切的酸楚。是他!是他写给她的!是他到此地来过了!是他从铁栏门外把手臂伸进来的!当她把他忘了的时候,他又把她找着了!不过,她真把他忘了吗?没有!从来没有!她在神志不清的时候曾偶然那么想过一下。她始终是爱他的,始终是崇拜他的。
一段时间里,她心中的火被蒙上了一层灰。但是她看得很清楚,那火只是往深处蔓延了,现在重新又被点燃,把她整个人裹在火焰里了。那张信纸如同从另一个灵魂里迸出来的燎原星火,落到了她的身上,她感到一场大火即将点燃。手稿里的每字每句都在拨动她的心弦。
“是啊!这一切我是多么的熟悉!这一切我都从他眼睛里读到过。”
她回到房间里,把自己关起来反复阅读那张信纸,试着把它背下来,并细细思索。读够以后,吻了它一下,才把它塞进自己的衬衣里。
谢圣婴又重新坠入深挚而纯洁的爱情中。伊甸园的深渊之门又被打开了。
一整天,她都处在如痴如醉的状态中。她几乎什么也不想,脑子里纷乱如麻。任何问题都无法理清思路,只能在恍惚中满心期待。期待什么呢?她不知道。她不敢承诺什么,也不敢拒绝什么。她的脸色一阵阵发白,身体一阵阵战栗。
有时,她仿佛觉得自己进入幻境。她问自己:“这是真实的吗?”这时,她便摸摸自己衣服里的那一张心爱的纸,把它压在胸口,感到纸角刺着自己的皮肉。
“是呀!”她想道,“一定是他!是他送来给我的!”
啊,爱情的美化!啊,爱情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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