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忆起,那夜之事当真怪异!
老者望着那云雾缭绕的矢吾山巅,笑容依旧,耐人寻味。
澄明的清溪水中,红色小鲤鱼竟不知何时停驻在这里,探出脑袋,好似在听阿大讲述的奇异故事,又好似对这陌生的老者充满好奇,红鳞之中掠过一缕金光。
又见红色小鲤鱼,阿大甚是欢喜,蹲下身便欲摸她的脑袋。
怎料一直怡然不动的小鲤鱼俶尔便游向远处。阿大又扑了个空。不过他却并不沮丧,反而沿着岸边,追着红色小鲤鱼。欢笑声在原野回荡,向林间飞鸟,向雾里云仙,向矢吾山巅,向天方画外。
毛驴缓缓走到老者身边,看了看欢脱远去的孩童阿大,又看了看云气缭绕的矢吾山巅,口中竟吐出人言:“那山巅之人,可是他?”
“**不离十了。”老者回道。
他敌我双眸仍眺望着矢吾山巅,仿佛能穿透这世间的层层迷雾。
“不去见见他吗,你这位故人?”
衣袂飘然。老者蓦然转身,目光终是从那矢吾山巅的云丛雾里移开,面上笑容却比那云雾还要神秘几分。
“时机未到。”
老者眯着眼,脑海中浮现出那道飘逸的身影,他在那映月湖心的奇石前盘腿而坐,似是思索着那奇石上密密麻麻的神秘符号,又似与这天地无语而言。
希望再见之日,你已寻得心中之道,那时,你应有资格去窥探天地之大道,或许,你会成为那千古第一之人。
陡然间,山中雾气大盛,转眼便弥漫整个山麓原野。
老者迈着步子,毛驴紧随其后,缓缓消失在这林间雾海之中。
后世有书生误入矢吾之境,见此,歌曰:云缠雾兮雾缠云,山拥水兮水拥山。林深不见飞鸟影,峰高难掩仙人衣。并名之以《无方》。
又三年。
阿大渐长,早过了外傅之年,不仅个头长高,肩膀也愈加厚实,已经可以扛下一些事情了,有点小男子汉的模样。尘世的孩子到了这般年岁,早已外出求学,拜师访士,游历四方,以成学识之渊,见闻之广。或是拜入一方修真仙门,求长生,问大道。然而久居矢吾山,阿大所能做的,不过是随爹爹上山砍柴,抑或帮娘亲摘拮野菜。日复一日而已。
这天,阿大又蹲在清溪岸边,手中的蒲柳枝高低起伏,撩拨着水面。略显消瘦的小脸上还残留着些许未消尽的稚气。
今日他又未见到自己的那位“老朋友”,那条红色的小鲤鱼。他已经接连几日不曾见过她了。
是离开这里了么?阿大心中如是猜测。
一想到离开,阿大便对外面的斑斓世界充满向往,这份向往来源于三年前,那无名老者的一席话,悄无声息之间,撬动了他眼中世界的大门。阿大一直惦念的,不过是老者口中,那红玲珑般的冰糖葫芦。他想走出家门,想走出这矢吾山,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更想尝尝冰糖葫芦的味道,哪怕一次也好。可也只是想想罢了。
该走了,他该上山拾柴了。
时辰这东西,不经意间,最是匆忙。
阿大行走在清溪水边,手中拿着根木棍,一边走一边对着花花草草敲敲打打;另一只手握着枝藤条,背后是藤条捆绑的一小捆干树枝,那是他这一天的“战利品”。他就这样拖着干柴,在溪边走着,走着。
倏尔,溪水中闪过一道红光,其中还夹杂一丝丝极不显眼的金色。
他又惊又喜。他知道,必定是那条红色小鲤鱼。也不顾背后那捆干柴,阿大扔下手中的藤条,便沿着清溪追去,还兴奋的大声喊叫:“小鲤鱼!等等我呀,小鲤鱼!”
不知是没有听到,还是怎地,小鲤鱼并未停下,依旧游得急促,像是在仓皇逃命一般。
在靠近些,阿大这才知道,小鲤鱼竟真的实在逃命。在小鲤鱼的身后,尾随着一条黑色大鱼,它有力地扭动着胖硕的身体,在水中迅速游动;大口张开,利齿分割水流,在即将追上小鲤鱼之时,猛然咬下。鳞肉横飞的情形已在脑海中有了画面。
幸好小鲤鱼小巧灵活。尾巴奋力一甩,躲过了黑鱼的利齿大口,终是逃过一劫。然而却并未逃出生天。眼下,她已被黑鱼逼入绝境,再无可以逃窜之处,她的生死,尽在黑鱼手中。如此,命将休矣!
那黑鱼倒也不急于吞食到手的猎物,反而一点一点向小鲤鱼迫近,似享受着猎物恐惧的表情,又似展示着胜利者的姿态。
真当黑色大鱼得意之际,怎料变数骤生。
只见气喘吁吁的阿大正站在岸边,高举着手中的棍子,口中叫道:“坏东西,滚开!”说罢,他挥起棍子,朝黑色大鱼劈砍而去。
说巧不巧,这一棍正好打在那黑色大鱼的额头,打得那是皮开肉绽,鲜血直流。这伤痕怕是一辈子都消不了了。
黑色大鱼吃痛,更多的却是对人类的畏惧,无奈之下,只得灰溜溜的逃走。
阿大把木棍丢向一旁,蹲下身子,缓缓伸出手,抚摸着小鲤鱼的脑袋,脸上刻画着一如既往的童真笑容,如林丛和煦的风,如山间清澈的光。
这一次,小鲤鱼终于不再闪躲,静静享受着阿大的抚摸。
她此生从未像现在这般安心过,从未。
粼粼的波光中,分不清是泪,还在水。
往后数日,阿大皆与小鲤鱼形影不离。黑鱼见状,也不敢贸然发难,只能守在阴冷的角落里,虎视眈眈。可额头上的疤痕却足以令他记恨终生。
岁月匆忙,一晃便是十年。
如今的阿大已经长大成人,是一个真真正正的男子汉了,再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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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当年那个只会满山遍野嬉闹的无忧孩童,可小鲤鱼仍旧是那条小鲤鱼,从未变过。
爹娘的年岁愈渐大了,许多事情虽不是做不动,但终归力有不逮,不能再如往年那般。数日前,阿大的爹爹一如既往地上山砍柴,可是直至日落西山,阿大仍不见爹爹归来的身影,不由得担忧起来,举着火把,便上山寻他。夜黑月高,风寒影疏。终于,在一处矮坡之下,阿大找到了爹爹。爹爹瘫坐在地上,双手抱着右腿,身体弯成弓形,面容痛苦到扭曲,呻吟声不止;他的衣裳沾满泥土和碎叶,臂膀后背还有几处长短不一的划痕,颇为狼狈。应是从坡上摔下来摔断了腿。
尽管爹爹的腿伤在两日内便奇迹般的痊愈了,但自此以后,阿大便再不让爹爹上山砍柴,自己接下了这个担子。毕竟,总有人会长大,也总有人会变老。
清风花浪掠鸿影,槐米暗香是人家。
阿大拎着木桶,如往常般缓缓走到清溪水边,槐木簪上点缀着一朵淡黄色的嫩蕊,衣角袖口残存着暗香。
打水之事,他不知做过多少次,早便轻车熟路。只是今日不知怎地,打水之时,红色小鲤鱼竟主动钻进木桶中,阿大还以为,自己失手把她捞上来了呢?
见状,他将手掌伸进木桶,轻轻捧起红色小鲤鱼,转身便将她放生回清溪水中。可不知为何,她似乎并没有离去的意思,仍然待在靠岸的浅水中,来回游动。似有几分留恋的味道。
“是那条黑鱼又来惊扰你了吗?”阿大轻声问。
如若外人在此,必定会笑话于他。人鱼有别,纵使鱼儿能够听懂人语,可她终究不能口吐人言,吾等又安知她心中所想?正如《南华经》有云,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阿大回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家门,炊烟未起,许是娘亲还未生起炉火,这两桶水应是并不急用。于是,阿大便盘腿坐下,与小鲤鱼闲谈起来。
“我们许久没有这样一起聊天了吧!”
自成年后,年纪渐长,阿大终日里,不是上山打柴,便是随爹娘一起背日耕耘,确实许久不曾同小鲤鱼游玩嬉闹。山间的笑声少了,水里的童趣也不见了。成长之可怕莫过于此。
“你说,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呢?他告诉我,外面的世界很漂亮,有蚕丝织就的彩色绸缎,有青砖筑成的威武城墙,有骏马拉着行走的鎏金马车,有……还有一串一串红玲珑般的冰糖葫芦。”
时至今日,阿大仍旧忘不了老者口中那红玲珑般的冰糖葫芦,只可惜,他此生怕是无缘品尝其中的滋味了。其实,阿大也并非没有生出过这样的念头,逃出矢吾山,去见识见识外面的世界。只是啊,爹娘的年纪大了,身体不如以前硬朗,大病小灾不断,须得有人在身边照料,以尽天伦之孝。如此,出山也仅仅是想想罢了。
天边云彩流转,苍鹰乘风西去,不知栖于何处。
此刻,他不知她心中所想,她也不知他面上愁容
人间无常处,最是两不知。
小鲤鱼红尾一扬,游跃而起,冲出水面,红色身影小巧如精灵,惊艳如谪仙。
阿大只觉侧颊一阵湿润。他这才意识到,小鲤鱼竟奋身跃起,亲吻了他,一时间令他手足无措。蓦然回首,眼中只剩一道红色的灵巧身影,顺着清溪溪水,游向远方,游向远方的那条溪流。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小鲤鱼亲吻的地方,不自觉竟笑了。恰如山间抚叶之清风,过处无言;恍若溪水映影之月轮,白璧无瑕。
十年又十年,十年又十年。
阿大自己也终于成了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只是如今,他已记不得是多少年前,那个风朗气清的日子,以及那个日子里遇到的那个老者。
他早已不在人世了吧!
花甲之年,世事也都看淡了。对于外面的凡尘俗世,阿大已经没有了年轻时的那份执念,他知道自己老了,走不动路了,迈不出这矢吾山,也过不惯外面繁华热闹的生活。倒不如这清溪畔,清清静静的好。困住他的,从来不是这座山,而是他自己。
又是一年槐花盛开的日子,恍如多年前那个槐花盛开的日子,不过那竹篱院落再也见不到炊烟,唯有蛛网密布,沾着花蕊,沾着花香,沾着岁月的影子。
清溪岸,孤坐人影。长发飘零,白如霜雪,披散在整个肩头,在风中摇曳成记忆的模样。他在这里不知坐了多久,也不知还要坐多久,只是那黯淡无光的双眸一直凝望流逝而过的清溪水,走过九幽黄泉,踏遍万世轮回。槐花熟透,随风飘散在他凌乱的鬓角发间。
她穿着一袭红色长裙,裙摆在风中飘摇成晚霞的波浪,一步一步走到他背后,慢慢伏下身,凝脂般的玉臂环住他的脖子,轻轻靠在他背后。一切已然冰冷,就像山间冰冷的雾气,从未散去,亦如门前冰冷的溪水,无法逃离。
他守了她一生,她陪了他一世。
注定不会无趣。
矢吾山巅,云海之上。
两道人影负手而立。其中一人便是阿大幼时曾经见过的无名老者。多少年过去了,他不仅没有离开人世,就连容颜也没有愈加衰老,身旁的毛驴也一如当年。当真令人拍手称奇。
而另一人,说熟悉也不熟悉,说陌生倒也不陌生,他正是那矢吾山巅,映月湖中,与奇石相对而坐的神秘之人。
一甲子过去,他未曾故去,也未曾苍老,容颜依旧,羡煞旁人。他的衣衫不止未曾腐朽,反而熠熠如新,甚至还散发出一种淡雅如幽兰般的香气。不止是衣衫,还是体态。
老者突然开口,问:“甲子之约已到时日,你可寻得心中之道?”
山间雾气变幻着形状,凝而不散,愈发朦胧,掩映着二人的身影。
“若我回答,未曾寻得,你是否便要收回我这六十年的阳寿?”
那奇人悠然一笑。
老者亦回之一笑。
“我既将阳寿给了你,便再没有收回去的理由。况且,这六十年你已然度过,我又如何收回呢?难不成令矢吾山颠倒,颍楚水逆流?”老者笑道。“六十年时光,鳞鲤尚且修成人形,以你之资,安不悟道?”
“终是逃不过你的法眼啊!”那奇人叹道。
“如此说吧,我心中之道,既寻得,亦未寻得。”
这话说的倒颇有些意思了。寻得便是寻得,未寻得便是未寻得,怎可能既寻得又未寻得呢?
听闻,老者脸上却并未露出半分惊异之色,笑容依旧,似是懂了他话中之意。
“他二人之事,依你看来,应当如何。”老者又问。
那奇人向下望去。
她仍旧那般抱着他,世间一切恍如无物。
“既是有缘,终有相见之日;如若无缘,强求亦不得之。顺其自然吧!”
老者眯着眼,沉吟道:“缘之一字,最是难解。即便如我这般,度过了千万载岁月,仍不敢与天比智,妄解缘法。你今日之言,已称得上当世第一人。”
“当世第一人?”那奇人哼笑声中颇有几分自嘲的意味。“我怕是还配不上这个称号。我至今犹记,当年颍川之上,你一首童谣便将修行一途分为三境、九天、四重仙,震惊世人。那等风姿,何其潇洒,我可不及你十之一二,第一人的称号,还是免了罢!”
老者袖袍一挥,云雾竟汇聚而来,遮蔽人眼。
“你我,怎可相提并论。我乃天生地养,世间灵气汇聚而成,自当游人世,禀天道,而你不过区区一介凡人,**凡胎,百年寿元,却有寻道之心,问天之志,此等气魄,天下和人能及!”
二人互谦。
云海雾气自山巅蔓延开来,片刻间便笼罩了整个矢吾山。
六十年甲子恍若过眼烟云。
“接下来,你打算去往何处?”老者再问。
他看了看远方消失的天际线,心中已有决断。
“我想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那里应该有很多事情,在等着我。”
他心里很清楚,问道在矢吾,证道在人世。
“由道入世,确是一条路子。不过你可想清楚了,一旦踏出这矢吾山,想要再进来,就不知是多少个年岁之后,到时,你是否尚在人世,又是否能重新踏入这矢吾山内,可全是未知之数。这一切,你当真放得下吗?”
再度回望脚下的矢吾山,云雾海中已看不清它的轮廓,可他的眼中却勾勒着矢吾山的景色。六十年日月更替,草木落叶生根,鸟兽生老病死,豺狼尚且魂归巢穴,他又如何冷血如狼?虽是在映月湖上枯坐,未曾遍足山林,可他的神识早便在矢吾山中游荡了千百个岁月,山间变数,尽收眼底,自然情趣,心甚晓之。可以说,他能寻得心中之道,矢吾山亦功不可没。如今便要离开这矢吾山,心中颇有不舍。
但是,终究是要离开的。
总不能被自己困住一世。
老者看到了他眼中的不舍之情,更看到了他眼底的坚决之色。心照,不宣。
“既然你已下定决心出入人世,我也不再多言,只是不知,今日一别,又该多少个岁月才能再次相见。”老者轻声叹道。“离别前,我再送一首歌谣。”
毛驴走到老者身边,身形愈渐虚幻,愈渐被云气淹没。
“卧病榻以顾盼兮,死生之哀欢。观升平以为殇兮,昭昭亦茫茫。客他乡以寄余兮,时不知岁月。事鬼神以崇高兮,问天以何为?”
话音如黄钟大吕,却只回荡在他的脑海之中。
许久后,他才醒悟过来,眼前却已没了人影。
矢吾山上的雾气从未像今天这般大过,伸手不见五指,行之不见草木。迷雾中,她仍拥着他,好似他也拥着她,渐渐被雾气吞噬的身影,只剩下淡淡的槐花香,弥漫在思念的洪流。
竹篱院落,蛛网暗结,终是荒芜。
映月湖中,风平浪静,恍惚若无。
清溪的水仍旧不停流向远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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