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丽娘走后,薛兆乾和广武十二骑余下十人静候多时,与带着两千土兵的王鉴在碓窝梁狭路相逢。
一见到薛兆乾,王鉴立刻吩咐手下对着天空放出一枚火药响箭,以给从江油关方向而来的赵教大军传递信号,示意他们已在此地找到了薛兆乾。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站在土兵最前面的王鉴,怒视着薛兆乾,呵斥道:“薛兆乾,可算找到你了,你还不乖乖束手就擒!”
“我是故意留下来等你的,不然你以为你会找得到我?有本事就放马过来!”一见到王鉴,薛兆乾脑海里浮现起辛夷的面容,急切地询问道,“在开打之前,我只想知道辛夷怎么样了,她醒了吗?”
王鉴不想让薛兆乾知道辛夷的真实情况,为了刺激薛兆乾,他故意撒了一个谎:“薛兆乾,你还好意思提辛夷,当日若不是你一刀砍向辛夷,她怎么会伤势过重而香消玉殒?你这个杀人狂魔,我王鉴今日就要拿你的血,来祭我几位兄弟姊妹的在天之灵!”
“什么……”薛兆乾不知是计,听到辛夷亡故的消息,霎时大脑一片空白。
薛兆乾只觉得四周空荡荡的,所有的记忆在这一瞬间被挤压折叠,变成一把把尖锐的刀子,不断凌迟着他虚弱的灵魂。绝望像是一张巨大的白布,捂住薛兆乾的口鼻,让他不得呼吸,在生与死的边缘苟延残喘。原来绝望这种东西,不用眼睁睁目睹生离死别的场面,它只是轻描淡写地抽走朝夕相处的心跳和脉搏,剩下一具行尸走肉般的躯壳,连恐慌与无助都不会再有了。薛兆乾以为他会哭,可奇怪的是他却没有一滴眼泪流出来。他此时排山倒海的眼泪全部倒流进心里,凝聚成苦海,如海啸般肆意翻波。也许当一个人痛苦悲伤到绝望的时候,欲哭无泪才是身体最真实的反应。
看着薛兆乾的样子,王鉴知道他的目的达到了,他想要薛兆乾尝一尝失手杀死最心爱的人是什么滋味。
王鉴手下的土兵们为保护王鉴,挡在王鉴前面一字排开,形成两行,第一行蹲下,第二行站立,拉起弓对准薛兆乾等人。薛兆乾手下十人呈圆圈围住薛兆乾,将他保护起来,把装填好的弩搭在肩上,对准王鉴等人。
王鉴的人使弓,薛兆乾的人使弩,虽说弩的装填时间比弓长很多,但弩比弓的射程更远,杀伤力更强,命中率更高。广武十二骑绝非浪得虚名,善骑善射,名震江湖。虽然王鉴的兵马远超于薛兆乾,王鉴也不得不有所忌惮。
徐公发现广武十二骑少了两个人,只有十个人,又不见薛兆乾其母,小声提醒王鉴:“王土司大人,广武十二骑一直都是十二人,今日所见少了两人。属下记得薛忠义病逝后,薛兆乾的生母还尚在人世,薛兆乾逃命不可能不带上其母。依属下之见,定是薛兆乾命广武十二骑中两人先送其母逃走,其余十人与他留下来拖延时间,以免薛家被我们一网打尽。”
王鉴想起薛兆乾还有一弟薛兆芝,也不在眼前:“薛兆乾,你娘和你兄弟薛兆芝逃去哪儿了?别以为他们先跑了,我们就追不上。你最好老实交代,不然有你的苦头吃!”
薛兆乾不屑地笑了笑,挥舞着代月刀,冷若冰霜地说:“你想知道他们的下落,那就先问问我手里的代月刀!”
说罢,薛兆乾挥舞起代月刀,像是在对王鉴无声的示威。一道银光平地起,代月刀如白蛇吐信,嘶嘶破风,又似游龙穿梭,行走四身。
此时的薛兆乾心里再无气吞山河之势。从薛兆乾主动提出要留在这里断后开始,薛兆乾就不打算活着回去,他宁愿在刀光剑影中流尽最后一滴血,也不愿毫发无损地苟延残喘。经历了这一系列的变故后,薛兆乾快要撑不下去了,他觉得他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他不能继续每天悲伤地假装不悲伤。他不能指责任何人,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他无法原谅错手杀了辛夷,他痛恨他这样一个罪人,还有什么资格苟活于世?活着,对于薛兆乾来说,不是痛苦的结束,而是痛苦的蔓延。最痛苦的永远是活着的那个人。那漫漫无期的无望等待,那日日夜夜的寝不安眠,那望穿秋水的满腔思念,那无处安放的苦楚悔恨,无一不让他对活着感到畏惧不安。生,对于薛兆乾而言,是“痛不欲生”的生,“生无可恋”的生,“生不如死”的生。
人生如斯,浮生半世。薛兆乾觉得他是老树上的一片枯叶,在春风中枯萎,很快便会有新芽将他替代。四周一片大好春光,但已不是他能够拥有的季节。他知道他的生命,不会再有春天。
正当薛兆乾陷入沉思之际,徐公担心广武十二骑的强弩会伤到王鉴,低声向王鉴建议:“王土司大人,依属下之见,我们最好暂时先不要轻举妄动,没必要做无谓的伤亡,要是伤到王土司大人您就不好了。明军的武器装备优良,可抵挡广武十二骑的强弩,等赵教率领的明军一到,再拿下薛兆乾等人也不迟。我们早已发出响箭信号,他们应该很快就会赶过来支援了。”
王鉴点点头,半捂着嘴回应道:“那我们现在就与薛兆乾拖延时间,等赵教的明军一到,就一举拿下薛兆乾他们!”
王鉴和薛兆乾双方陷入漫长的无声对峙中,塑像般定在原地,谁也没有说一句话,彼此都把千言万语化为如刀似剑的眼神,展开着一场没有硝烟的激烈战斗。周围的空气令人窒息,鸟儿甚至不敢在这片土地上空飞过,生怕被一触即发的战火灼伤了羽毛。
忽然,远处的雾霭里传来一段令薛兆乾再也熟悉不过的声音:“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三哥,错了就是错了,你别再做无谓的挣扎了,我们回家吧……”
说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薛兆乾的弟弟薛兆芝!
赵教攻破江油关后,在薛土司府里发现了薛兆芝,薛兆芝并不知晓薛兆乾等人的逃亡方向,魏长余提议把薛兆芝押解在身边当作人质,毕竟是一起长大的兄弟手足,薛兆乾多少会顾及薛兆芝的安危,他们好以此威胁薛兆乾,以不费更多的兵力拿下他。赵教、魏长余带着薛兆芝,率领大军从江油关沿着薛兆乾等人留下的马蹄印一路狂追。明军在追捕的途中远远看见王鉴放出的响箭,得知王鉴已寻获薛兆乾,便立刻快马加鞭赶来,与王鉴的土兵形成前后围攻,包围了薛兆乾等一干人。
见到薛兆芝的一瞬间,薛兆乾内心里那一块最柔软的东西,顷刻间被击碎了。薛兆乾深深地知道,弟弟薛兆芝可能是他生前能见到的最后的亲人了。
薛兆芝双手被反绑在身后,狼狈不堪地被两个兵卒从明军队伍里押解出来,凌乱的发丝垂在眉眼前,眼眶里布满红血丝,面对手里握紧代月刀的薛兆乾,满是哭腔:“三哥,我们回家吧……”
薛兆乾的心脏猛烈地颤抖了一下,连带着整个身躯都在抖动,咬着牙说:“兆芝,对不起!事已至此,我已无法回头。这一次,我恐怕回不去了……”
薛兆芝的泪水淹没了他瘦削的面颊,他试图让薛兆乾悬崖勒马:“三哥,你不是无法回头,你现在及时醒悟还来得及!你不要一错再错了,放下代月刀,勇敢地认错吧,菩萨会宽宥你的过错的……”
“哈哈哈……”薛兆乾仰天长笑一声,笑里饱含苦涩,让人听了难受。笑罢,他怒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眼睛里要喷火似的,“这一切究竟是谁的过错?如果当初不是王鉴你爹王玺在张太后面前刻意邀功,独得张太后赏赐,以图取代我父亲大人在龙州的地位,父亲大人会那么痛恨你们王家吗?如果不是你们王家的所作所为,招致父亲大人的记恨,父亲大人定会同意我风光地迎娶辛夷过门!怪只怪你们王家都是跟风的墙头草,想要依附李蕃的势力,把辛夷当做交换利益的筹码,逼她嫁给李蕃无用的儿子李未岚做妾。若非如此,我怎会被逼得杀了李蕃全家?辛夷又怎会削发为尼?若不是朱祁钰想要加强皇权,搞什么改土归流,当日我怎会血洗王土司府,辛夷怎会被误伤而香消玉殒?事情又怎会演变成今日这番模样?你们这些人,口口声声指责是我薛兆乾的错。你们有没有想过,若不是你们为了一己私利,步步紧逼,我怎么会走投无路,被逼走上这条绝路?时至今日,你们却站在上天的视角来审判我,把我当做十恶不赦的千古罪人,要定我的罪,判我的刑,要我的命,真是可笑至极!”
薛兆乾的一番话,一时间说得在场的所有人哑口无言,难辨对错。只有薛兆芝在低声抽泣,他知道他的哥哥薛兆乾已经不可能再回头了,等待他的只会是大明王朝对他最严酷的惩罚。
薛兆乾咬了咬牙,轻轻抚摸着那把与他朝夕相处的代月刀,强忍着不让眼里汹涌的泪水滑落下来。他知道这个时候他不能哭,孤胆英雄不能有眼泪。
薛兆乾冷漠地对众人淡然一笑,邪魅而决绝:“王鉴,那日在蟠龙坝你王土司府里,我当着辛夷的面放了你一条生路,但我知道今日你不可能放过我。赵教,我也知道朱祁钰既然说我谋反,就不可能会饶过我。你们今日想抓我回去,无非就是想把我千刀万剐,凌迟处死,昭告天下,以泄心头之恨,向朝廷邀功领赏。与其死在你们这些杂碎手里,不如我薛兆乾自行了断!要知道,在这个世上,没人能要得了我薛兆乾的命,除了我自己!”
说罢,薛兆乾眼神里闪烁着视死如归的坚定,高高举起手里的代月刀,在身前划过一道绝望凄美的弧线,悲壮地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欲挥刀自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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