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家宗祠里面管族谱的是个比磐叔还要老迈的老人,跟磐叔一样,他的头发也全白了。不止全白了,还秃了,中间光秃秃的发着油亮,只剩两边稀疏的毛发。他睁着眼镜看着前来拜访的外地人,眼皮上堆起了层层褶皱,看上去睁眼这个动作对他来说似乎比较吃力。
他是宋家村里面为数不多的读书人之一,非文盲在众多文盲中间总会产生一种鹤立鸡群的优越感,就比如说令高,眼前这个老书生就很有令高的那种气质。自命不凡而又不卑不亢,言语举止间总充斥着让人找不到证据的冒犯,就比如他现在看人的眼神。
“什么事?你们是外家人吧,宋家宗祠可不是你们这种外家人随随便便可以进的。”
幸亏江十一早已习惯了令高那幅嘴脸,所以他可以很从容地应对这种近乎逐客令的质问,他作了个恭敬的揖,说道:
“我有一个兄弟,他是这边的人,但是我不知道他住在哪儿,就想着来这儿查查,请老先生行个方便。”
“你兄弟?”老书生皱上了眉头,实际上他也时常微蹙眉头,以至于眉头早已形成了固定的皱纹。“那你可以叫他来带你们。”
“可是,他死了。”
“他死了,你来找他做甚呢?”
“就是,就是因为他死了,所以我们替他来找他的家里人。”
“哦,报死讯。他怎么死的?”
“他是打仗死的,死在了祜郡,他活着的时候经常说他想家,现在他死了,回不来了,我们想好歹替他了了这个心愿。”
“祜郡也打仗?不是南方才打仗的嘛?”
“也打,去年打的仗。”
相比中原的其他城郡,牧天可以说是与世隔绝,所以信息相当闭塞,单靠旅人的口口相传,兴许狼赳之乱这么大的战事要过个几年才能在此地耳熟能详。
“哦,那也算是个,重情重义,不错,给你们查。”
“多谢,多谢,多谢老先生了。”
老书生与人对话的那种姿态会让与他讲话的人走向两个分支,一个是点头哈腰,另一个是恼羞成怒,江十一选择了前者,且看上去老书生尚未遇见选择后者的,因为他对江十一的连声道谢并没有任何回应,仿佛别人对他的毕恭毕敬都是理所当然。
“年纪,名字,婚否。”
“如果他活到现在的话,二十九岁了,名字是宋癸,在这里的时候还没娶媳妇。”
“嗯......宋癸,哪个癸?”
“这个,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是他兄弟,连名字都不知道。”
“我不太认字,就知道怎么念,不知道是怎么写。”
“哦豁,是这样哦。”
老书生没有再搭理江十一,径直地走入旁边的门,至此不见了踪影。这一等,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江十一一度以为老书生在里面打瞌睡。终于,老书生抱着两本厚厚的册子走了出来,轻轻地放到桌上。
“今年二十九岁,那应该就是前朝的泰武六年生人,那一年生的有五个人叫宋癸,好几个癸。其中,未婚的有三个,但是其中一个前两天我才刚听说生了个大胖小子,没出这个地儿。那就是剩两个,一个是车轨的轨,一个是癸酉的癸,你也不清楚到底是哪个。”
“还有其他的吗?”
“这不得我问你才是?家里几个兄弟姐妹,排行第几总知道吧?”
“他是家里的长子。”
“哦豁,那就是了,癸酉的癸,家在长顺里,宋麻子的长孙。”
“您认识?”
“认识,年轻的时候一起放过羊,他满脸麻子,好多人都知道他。也有好多年没见了,人应该还在,但听说身体不好,有点聋,前些年刚死了老伴。”
“真是太谢谢您了,我们这就去。”
“嗯,走吧,走吧。”
告别了老书生,一老三小来到了长顺里打听那个叫宋麻子的老人家,这并不难,因为宋麻子跟他孙子宋癸一样也是个很爱满世界找人唠嗑的主儿,算是略有知名度。很快,他们被带到了宋麻子的住处,那是一座有些破旧的古宅,当然,这种破旧在宋家村并不稀奇。
宅院里,有一个老人正坐在竹椅上晒着太阳,看不到脸,只是他一动不动的,像是睡着了。再走近些,发现他的手上有很微小的动作,直到一条黑色的尾巴从他腋下伸出来,才让人知道他原来是在撸猫。
“老人家。”江十一试着打招呼,可对方毫无反应,似乎真的是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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