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你说,是不是磐叔说对了?”
埋着头颅自闭了大半天的穆怀阳终于吐了一句话,早上的他有多跳脱,下午的他就有多沮丧,单纯的养马生活与磐叔的宠溺让他的心智脆弱得像温室的花朵,尤其是面对身世这种关乎归属感的打击。
“什么?”
哲学三大问,“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要到哪儿去”。一个关乎自我认知,一个关乎归属感,一个则关乎希望,构成了每个人的人生,可客观上这三个问题永远是无解的,最终的答案只能出于人类特有的自欺欺人,只要你信,你就可以是谁,你就可以是从哪儿来,你就可以要到哪儿去。但是,无论再怎么自欺欺人地去想象——哪怕是都创造出了庞大的信仰宗教体系,人们最终其实还是要依托于现实,而关于这三大问的最触手可及的现实就是,家。
因为家,人起码有了名字,马马虎虎算是解答了第一问;因为家,人起码知道自己打娘胎里出来,寥寥草草算是解答了第二问;因为家,人最起码可以拿父亲做榜样,糊糊涂涂算是解答了第三问。尽管仍经不起推敲,本质依旧是自欺欺人,可好歹它看得见摸得着,比天上飘着的神仙更加触手可及。
穆怀阳的问题不仅仅是在于其不光彩的私生子身份,更重要的是,所有关于其母亲的描述他一无所知,仿佛这个耻辱的女人就从来没有活过,而他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哪怕真说他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还能让人好受一点,也不失为另一种卓有奇效的自欺欺人。
从怀阳的母亲生了他那一刻开始,这个女人的人生就被打上了耻辱了烙印,她最好可以原地消失,连同她先前活的十几年或者二十几年或者三十几年,一同消失殆尽。她不配被描述,她不配被记住,她就不配存在。
穆怀阳的生命就是源于这种不配,这经不起人脑去细想,充斥着的快乐与充斥着的痛苦是其唯二的两味良药,而他本来是拥有第一味良药的,文卿毒辣的三言两语却直击他的痛处,让他回忆起了自己身世的不堪。
人啊,如果无法快乐,那索性过得苦一点也未尝不是好事,至少可以不要那么胡思乱想。就比如江十一,前半生充斥着痛苦的他自然无法与穆怀阳感同身受,他只认为小伙子之所以自闭,不过是因为没能把复仇的铁拳挥在文卿脸上,毕竟不是人人都会像师逊那样惯着他。
“磐叔说,养马的生活才好。来到这里,不快乐。”
“哪有人可以天天那么快乐的,咱们先回家吧,你也好久没回去了。”
“磐叔就可以,我看他每天都快乐。”
“那是因为他经历了很多的痛苦,所以,才可以发现快乐。”
“他们都不告诉我,磐叔不告诉我,我姐夫也不告诉我。其实,他们都在暗地里笑我吧?师东家也是,其他人也是,就是碍于我老爹的面子才装看得起我。”
“哎呀怀阳啊,有的吃有的穿就很好啦,管人家看得起看不起的,你还年轻,很多事以后你自己就能懂了。”
“磐叔也这么说,可又什么都不告诉我。”
此时的穆怀阳一改此前的粗莽与阳光,现在的他看上去像个多愁善感的大姑娘,江十一便成了大姑娘的人生导师。江十一这才想起来,自己足足大了这个小伙子十岁,再加上底层生活长期的苦痛与折磨,且不论出身与地位,单论年龄与心智他确实是货真价实的长辈。
江十一在穆怀阳身上仿佛看到了年少的自己,曾经的他,也像这个后辈那样多愁善感,便宛若对那时的自己说起了心里话。
“人活着,就,只是为了活而已。有的吃就吃饱,有的穿就穿好,有女人,就抱回家,没有为什么,就只是去做,就只是去活着。”江十一叹了一口浊气,意味深长地说道:“这个世道,不公、死人、背叛、欺骗、苟活、残忍、恐怖,最关键的是,你还得活,知道自己的命很贱,但还是想活,于是很贱的命就要变得更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没吃饱的时候还想说那是怕饿,吃饱了后就还得去找为什么活,终于有一天,找到了个人,好像那个人可以告诉我为什么活,可那个人一直神秘兮兮,不显露心意,于是我啊,就一直盯着他,很讨厌他但是就想盯着他,最后,那个人在死前告诉我,他其实也,只是在追求一个好的死法而已,其实,他也早已经懦弱得不敢再去认识活人......”
江十一述说着,眼神空洞着,就像是在述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一时间,他突然变得很老迈,老迈得不成样子。旁边的陈泌也若有所思地沉默着,他一贯沉默,可很少像现在沉默得那么由衷。他们都想到了同一个骗子,也都默默承认着,其实,他们被那个死骗子骗得心甘情愿。
人啊,都是贱。
“十一,你说了这么一大堆到底在说什么啊?”
“你还年轻,不懂。”
“又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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