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利在地炉和暖炉都添满柴火,烘烤客人淋湿的衣物。
现在没有其他客人,他又是拿金币付账的贵客,再咋款待也不嫌多。
然而,无论问他要不要泡个温泉彻底暖暖身子、想不想在晚餐前吃个小点心、白天上哪去了还是任何问题,他都闷不吭声。
但偶尔会摇头点头,表示他不是完全不理人,实在搞不懂。
再加上被他见到自己的蠢样,罗利慌得不知所措。
最后只好告诉自己殷勤献过头恐怕只会更惹他不高兴,留下“有需要请随时叫我”就让他独处了。
不过和刘刚聊过心声之后,罗利有很多话想问老人。当然除了好奇外,他也想帮上老人的忙,让他笑着回去。
姑且从他顶着一身雪来看,应该是在山里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也看得出他如此卖力地找了那么久却一无所获。
问题是,他到底在找啥。
愈想愈深的谜团,让罗利跑去厨房找宋金水发牢骚。这是因为,被卷起来丢上床的莉莉薇还在房间里生气,在神秘贵客烤火的这段时间没其他地方可去。
“我觉得,太太说的“采药师”是个不错的方向。”
宋金水一边准备晚餐一边说。不畏风雪地长大成熟,绿得不自然的青菜,被她切成一段段丢进锅里。
“你这样说道是有原因的吗?”
“先前我热了点葡萄酒给他喝,看见他在吃雪。”
“雪?他想喝冷水吗?”
从雪地里回来就该喝热饮的想法,说不定是种错误。会是在外头活动了很久,因此口干舌燥吗?
“感觉也不是这样,因此我因此那么说。”
宋金水再往锅里下点肉干和酸白菜,大动做地撒盐。
“他吃得很慢,好像在检查啥。八成是有哪里不舒服因此会那样。”
发现他愣着眼,似乎不懂那是啥意思后,宋金水惊讶地问:“哎呀,您不知道吗?”
“不知道啥?”
“在种得出橄榄树的南方,雪是可以当药材卖的呢,据说对头痛……腹痛……发烧或牙疼很有效。不过呢,也只有贵族会去买吧。”
罗利摇摇头。就连以前的行商时期,他也没到那么南边过。
“即使在南方,高山上冬天一样采得到雪。有人会把行囊全塞满雪,在船舱里堆得跟山一样因此运下去,挖个洞埋起来,等到天气热了再拿出来卖。雪本来就不用本钱,听起来好像很好赚,但也不是哪里都一样,不是有句话叫橘化为啥的吗?”
“是哦……”罗利赞叹道。这种生意,一定只有大商行动用大规模货运网因此做得起。只要有那种手腕,就算天上掉个没完的东西也能变成金币。
“这样说来……他是南方人吗?”
而且还是与寒冷疏远到会认为雪能治病那么南。自己连去都没去过,只听人说过……
想到这里,罗利“啊!”了一声。
正在看炉火的宋金水惊疑地转过来。
“难道说……”
罗利仓促转身,意外踢翻了装蚕豆的簸箕。
“哦哇!哇!”
吓得他手忙脚乱,赶紧蹲下来捡,背后传来宋金水的笑声。
“我家先生真是个冒失鬼。”
“见笑了。”罗利只能稍微侧过头去陪笑。
“行了行了,剩下的我来捡。真不知道您到底想到啥哦。”
说起来,那是不希望有人继续在自己地盘里添乱的意思吧。
“那就麻烦你了,不好意思……”
宋金水笑容不改地耸起肩。
罗利将簸箕摆回原处就离开厨房,取出柜台底下的粗纸和墨壶。原本担心结冻,幸好还是能用。紧接着一把抽起羽毛笔,前往有地炉的房间。
神秘贵客眼睛盯着炉火,手里一样拿着雪在啃,且慢慢地嚼,仿佛要让身体完全吸收。看似山林隐士的老人,听见罗利的脚步声而抬起头来。
罗利说声“打扰了”就坐到地炉对面,拿起了笔。
并以其所知的所有语言各写下一个问候词,交给老人。老人惊讶地张大了眼,打量起罗利。
罗利伸手一个个指在问候词上,老人便以在大白天见到飞龙的表情指出一个字。很意外地,老人所指的是这世界任何地方,甚至应该在天堂也通用的文字。那是有一定教育水准因此会读写的官方文字。
“您究竟是……啥人?”
罗利不禁这么问。老人张口想回答,却又立刻闭上,改往他手上的纸笔指了指。罗利而后交出去,老人点头似的道谢,疾笔振书。老人虽然冷淡,但并不孤僻,单纯只是语言不通而已。
而且他来自遥远南方,这里又是日前还在邪教队伍领地内的偏僻温泉乡,当然没想到旅馆老板懂官方文字。
但话说回来,他在这里住这么久了,没发现客人中大多是高阶圣职人员吗?如果沟通不便,请他们翻译就能跟旅馆老板对话了吧?
总觉得哪里兜不上时,老人送来了他写的话。
“这是……”
老人对罗利疑问的眼神点点头。
纸上是这么写的——我是奉尊贵主人之命,直奔这村子寻找一种特别甘美的泉水。然而,我不觉得这里的雪或清水有何特别之处,不知阁下可有耳闻?
“采药师”一词重现脑海以及宋金水说的以雪入药。
老人没有轻易泄漏目的,是因为,需要这药材的人身份尊贵。有地位的人一旦暴露弱点,便容易遭受攻击,的确极有可能向周遭隐瞒病情。会在玉龙府长住的客人,也有不少来自南方。若请托懂官方文字的人居中翻译,遇到主人的敌对势力可就糟了,自然不会随便透露自己正在找药的事。
这下老人始终凝重的表情也说得通了。
“我……”
罗利开口回答之际,想到老人几乎不懂这里的语言。
于是颔首致歉,取回纸笔书写。
我不太清楚,可以替您问问熟悉这里的人。
老人见了这句话抬起头,郑重行礼致谢。
不过,有件事罗利咋也无法忍住不问。
为啥把目的告诉我?
罗利猜想,大概是只凭一己之力实在太难找了。
老人表情有些尴尬,最后拿起笔短短写了一句。
因为,你看起来值得信赖。
从哪里看出来的啊?头疼的伙伴只想得到一个可能。与其说值得信赖,其实是觉得能摆平这个人的方法多得是吧。
不过,自己当然是值得信赖。
罗利自信地点了头,使劲把说出“不要太期待比较好”,给自己找台阶下的诱惑吞了回去。
想找山上的东西,这里有一大票可靠的老前辈。
只要拜托其中最值得信赖的一个,八成一次就能找到老人想要的甘泉。因为,那个人只要一弹指就能摸清整座玉龙府山头有些啥。
问题是,这个神一般的人物因此刚被罗利卷成一条扔到床上,正在闹别扭。
空着手去,只会被她酸死吧。于是罗利披上毛外套,先往刘刚的温泉旅馆走,手里抱着莉莉薇也赞不绝口的腌羊肋。那是用来酬谢他上午的建议的话,并换些酒回去讨莉莉薇开心。此外,热爱酿酒的刘刚或许会知道能入药的甘泉该上哪里找。
时间已近傍晚,太阳只要一比山头低,村里转眼就黑了。若是平时的玉龙府,现在是为准备夜宴而最忙碌的时候,但在这客人都离开了的时期却像把吹不熄的蜡烛放进水里,闲得可以。
进门时,刘刚的儿子们正在长桌边头捱着头,学习以木珠和木棒组成的计算器。
茉莉的青梅竹马刘毅也在里面,他发现罗利来访就立刻坐直,以僵硬的笑脸迎接。或许是一时拿不定该笑盈盈地招呼求婚对象的父亲,还是该摆出男人应有的表情因此会变那样。
罗利以微笑要他别慌,刘毅的表情因此随后便放松。
“刘刚先生在吗?”
“在……在。家父在后院劈柴。”
“谢谢。”紧接着随口补一句:“要用心学哦。”
“是!”
刘毅中气十足地回答,往旁边呆看着他的弟弟脑袋戳了一下。
罗利依言来到后院,见到打赤膊的刘刚全身冒着白烟,正拄着斧头喘口气。
“哦,有事吗?”
“来谢谢您白天请我喝酒。”
刘刚接过他抱在身旁的小纸包打开一看,不禁睁大了眼。
“这肉……这笔交易很不错嘛,一点小酒就换到了这么棒的肉。”
“除了道谢之外,还希望您能回答一个问题,还有帮一个忙。”
见他眉也不挑地这样说道,刘刚抖着肩笑起来。
“要问啥尽管问,这是上好的下酒菜啊。”
包好肉放进堆柴场边的厨房之后,刘刚又回来挑起斧头。
“可以边劈边说吗?”
“您请便。”
刘刚点点头,扬起斧头不费力地劈下,木桩在痛快声响中分成两半。
“我从那位老先生那问出他在找啥了。”
此时正将木桩摆上树墩的刘刚,闻言不禁把视线转向罗利。
“他好像来自遥远的南方,不说话只是因为,语言不通而已。”
“那你咋跟他沟通?”
“用官方文字。我在行的时候不时需要用到。”
“要给你多少酒,才肯让我的儿子们学?”
真的想让他们学,请长住客让就行了。
这是刘刚式的玩笑。
“有需要随时都行。然后啊,那个客人说他在找甜美的水。”
“甜美的水?”
“听说南方有用雪治病的习惯,可能就是为了这个。”
刘刚望向远方,手上仍毫不停歇地劈着柴。
“原来如此。迷信奇迹之泉可以长寿治百病的人是还满多的。”
“您知道哪口泉好喝到连死人都会跳起来吗?”
“知道,你早上也喝过了吧。”
“您酿酒就是用那种泉水吗?”
“没错。普通客人喝河里打来的就行,醉鬼喝有硫磺味的融雪就打发得掉,可是要给内行客人喝的酒,就得用好水来酿因此行。用金币付账的贵客也是。”
“可以告诉我咋走吗?”
罗利带上等中的上等羊肋当伴手礼,不是没有原因的。既然爱好酿酒,应该知道老人寻觅的甘美泉水在啥地方。
可是,如果酿出美酒的秘诀就在于泉水,恐怕不会随便泄漏。
“你一副这样想的表情呢。”
刘刚将罗利心里的话全说了出来,笑道:“那不是啥秘密。从猎人取名叫灰色地带的叉路往北走,会遇到一处很深的岩缝,勉强可以让一个人挤过去。走到不能再走的地方,有一口再咋冷也不会结冻的涌泉,那里的水可是天下一绝。”
“哦哦……谢谢您告诉我。”
这么轻易就说出来,让罗利极其意外地道谢。
只看到刘刚耸了耸他那厚实的肩膀,对罗利说道:“这是村里人全知道的事。”
刹那间,罗利感到眼前画了条界线。
但若相信对方的为人,也可以这么解释。
罗利也已经是这村子的一员了。
“改天我一定登门道谢。”
“你已经谢过了。”
刘刚笑着回去砍柴。罗利从商的习惯使他很想再道一次谢,但还是忍住了。对于“罗利”而言,那样反而见外。
“回去时跟刘毅说一声,拿瓶好酒回去。你白天醉醺醺地回家,可爱的老婆一定气死了吧。”
“差不多就是那样。”
“还真的每家都一样呢。”
罗利对刘刚的微笑叹口拜服的气。
“我先告辞了。”
“慢走。”
这次看也没看一眼。罗利转过身,回屋里请了瓶酒。
远离刘刚的温泉旅馆后回头一望,只看到那外型优美的屋宅静静座落在渐暗的天色之中。
请莉莉薇喝刘刚的酒,好不容易逗她开心以后,罗利转而向也会上山摘野菜的宋金水问水的事。而结果一样,刘刚说的泉水就是这里最棒的泉。
要是表现出一点点“早知道就不必找刘刚换酒了”的样子,一定会被莉莉薇咬。既然她喝得那么开心,也算没白跑了。
能透过官方文字沟通的老人自称孙岩。由于他身负主公密令,那可能不是本名,不过这一点倒是无所谓。
此刻旅馆没其他客人显得太过安静,罗利便邀他共进晚餐,他也爽快答应了。虽然老人还是一副难相处的脸,但他好像本来就是面恶心善,吃得开心就会夸好吃,见到莉莉薇食欲太旺盛而被罗利挑毛病,他也看孙子打闹似的稍微笑眯了眼。既然孙岩开心,当温泉旅馆老板的即使难为情也该让客人继续笑下去。
第二天,罗利自愿帮孙岩打水,他却徐徐摇头婉谢,只求给他一个陶瓮装水。他是认为自己的工作就该自己做吧。对工作的自尊,高得堪比士兵。
将灰色地带的位置和入口处的显著地貌告诉孙岩之后,罗利与宋金水在微明之时替他送行。莉莉薇嫌冷,巴着床不肯下楼。
孙岩的脸还是一样没笑容,可是背影的脚步似乎轻盈多了。
哎呀呀,终于又了了一桩事。罗利满足地叹息。
稍微睡个回笼觉,三人继续进行每天所需的工作。
过了中午,孙岩回来了,而失落全写在脸上。
“没找到水吗?”
刘刚说那口泉无论多冷都不会结冻,不过山上会出啥事没人料得准。罗利询问后,孙岩慢慢摇了头。他应该没听懂,摇头只是表示失望吧。
“总之先把湿衣服烘干吧。”
罗利往地炉和暖炉添柴时,孙岩始终目不转睛地往抱在怀里的陶瓮里面瞧。表情是那么地绝望……哀伤。
“请用。”
以手势请他烤火后,孙岩放弃了啥似的接受了。罗利谨慎地接过陶瓮,交给在一旁识相地静静看着的莉莉薇,并协助孙岩烘烤湿衣服。
等告一段落,罗利给他一杯热葡萄酒,到隔壁餐厅与莉莉薇耳语。
“不是这个水吗?”
莉莉薇往瓮里嗅了嗅,歪着头说道:“应该是这个没错呀。”
她嗅觉和狼一样强,应能分出水的优劣吧。
但既然没错,为何孙岩这么失望呢。罗利想到这里,忽然注意到一件事——孙岩为何认为这不是他要的水?反言之,他要找的水究竟有怎样的特征呢?
“我问你,奇迹之泉真的存在吗?”
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让莉莉薇看着罗利发愣。
“就是青春之泉或疗伤之泉那类的嘛。”
经过解释,莉莉薇因此明白地点头。
“本大人也听过那种迷信。你这个家伙也吃过郑家村那些,用本大人一直在里面睡午觉的小麦做的面包嘛?”
莉莉薇为信守承诺,给了那村子数百年的丰收。罗利从前行商时,会把那里编入路线,时常经过。
咋突然说起这个?只看到莉莉薇对错愕的伙伴坏笑道:“你这个家伙吃了用本大人施恩的奇迹,养大的小麦面包,蠢病一样没治好啊。”
罗利不禁叹气,莉莉薇咯咯地笑。不过这答案倒是很浅显易懂。
“这样说来……”
孙岩究竟想从这水喝到啥?抑或是迷信太重,以为一喝就会见效因此大失所望?罗利对着村民们一致公认玉龙府最甘美的泉水直发愁。
这时,嘴绷得紧紧的孙岩来到他面前。
“啊,抱歉……咦,要水吗?”
孙岩做势取回陶瓮。罗利当然没拒绝的道理,交到他手上。
他随后便将嘴凑上瓮口并重重抬起,闭上眼大口喝了起来。
一会儿后睁眼时,脸上依旧是满满的失望。
“好喝……”
孙岩操着奇怪口音说:“好喝……”
然后摇摇头。罗利与莉莉薇对看一眼,又望向孙岩,而他大叹一声,将瓮摆到桌上。
“不对。”
那是明确的否定。罗利还来不及开口,孙岩已经转身走了。只要问他哪里不对,或许就能直接找到解决办法。
若求的是药效,也许该尽快说明他期待的全是迷信。
想到这里,孙岩的手伸向了他摆在地炉边的湿行装。
“斗笠?”
就是莉莉薇说的那顶以铁做夹层的毛皮斗笠。孙岩将斗笠翻过来,解开内侧绳结除去湿毛皮。见到显现的东西,罗利像看人变魔术一样惊讶。
“原来真的是锅子吗?”
孙岩随那疑问从背包中取出几个小袋子,里面沙沙做响。罗利往身旁的莉莉薇看,她却只是耸肩。
“酒。”
孙岩道。罗利听了回过神来,急忙往厨房去,但被他制止。
“不对,酒。”
孙岩摇头再说一次“酒”,手捧的锅里有个麻袋。
罗利回想起莉莉薇昨天对孙岩随身物品做的评论。
袋里是麦谷。
“难道你……是酿酒师?”
孙岩似乎听不懂罗利的话而皱起眉心,只是再说了一次“酒”。
锅子是两口相同铁锅叠在一起。孙岩将汲来的水倒进其中一口,架到地炉火堆上,再将麻袋里的粗碾麦全倒进另一口锅里。
“哦,那是这一带的大麦吧。”
“你这个家伙光看就知道哇?”莉莉薇问。
孙岩就这么煮起水,不时搅拌。等到蒸气滚滚但不至于沸腾时移出火堆,用行李中的木勺舀水倒进麦锅里搅拌几下,一直重复到所有热水都移到麦锅里。最后以手指测量温度,调整锅子在火堆的位置,将原本煮水的锅子翻过来当锅盖盖上。
初步手续似乎是到此为止。
紧接着孙岩转向罗利,索取纸笔。
我是于某城主家服务的厨师。
头一句就是如此。对于“官方”二字并不吃惊,是由于他的高额付款,以及教育程度高到可以使用流利的官方文字。一般市井酿酒师可没这能力。
原本是城主夫人的家仆,后来陪嫁到现在这个官方。
写到这里,他的手忽然按上锅子,确认啥似的闭上眼。
然后直接用手指移动地炉炉炭调节火力,不怕烫,也没有烫伤的样子。
看来,“好厨师手皮厚”这句话所言不假。
城主夫人大婚之际,只有过一次自私的要求。那就是泡一次闻名天下的玉龙府温泉。说只要能了却这桩心愿,以后吃再多苦都忍得了。
当时时局比现在动荡多了。罗利点点头,孙岩也慢慢阖眼,仿佛能听见当时的喧嚣。
于是,城主夫人隐瞒身份,带上我和几个家仆同行。她在这里过得非常开心,恐怕是当成最后的自由而享受着每一天。
在高贵的家族之间,血统不过是种工具。罗利一句句地翻译给莉莉薇听,而莉莉薇也明白城主夫人的心思,表情郁闷。
后来,城主夫人在那里邂逅一名年轻男子。我们很快就看出他出身高贵,无法强做阻拦。于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两人也一天比一天亲密。
译文使莉莉薇脸色愈来愈阴沉,哀伤地依偎罗利,抓起他的手,好似在祈求故事能有转机。
虽然,城主夫人是个谨守宫廷礼仪,气质典雅高尚的淑女,但在玉龙府就不必那么拘泥了。她酒量甚佳,于是痛快地喝……忘情地跳舞,就连那位少爷也吃不消。
酒量好又爱跳舞的女人似乎很得莉莉薇钟意,开始有点笑容。
可快乐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城主夫人不是意志薄弱的女人,没有犯下一时的过错。时辰到了以后,她便严谨地收拾行李,与陪她狂欢的少爷握个手就告别了。
脑海中,几乎能看见一个身姿端正,甚至不带一丝微笑,举手投足都透露着威仪的坚强公主。莉莉薇紧抱着罗利的手臂,即使看不懂也凝视着孙岩所写的字。
回程上,城主夫人一句话也没说过,直到婚礼当天因此终于开口。
她就要在陌生的土地、陌生的城楼、陌生的人群中生活了。
我不知道城主夫人心中有多惶恐,可她是个坚强的人,只对我这个来自她家乡的人说了一句话:“你应该清楚记得当时那些酒的味道吧?”
我钻研宫廷料理,为的就是不让官方丢脸,当然是赌上自己的名誉,告诉城主夫人我还记得。
孙岩再度侧目瞥视铁锅,慢慢动笔。
于是,城主夫人对我说,那么她就放心了。只要想到随时都能喝到那种酒,她就放心了。
老人的手在此停下,盯着纸动也不动,只能听见地炉里的炭“啪……啪”烧裂的声响。
接下来的窸窣声,是莉莉薇向前探身而布匹摩擦的声音。
“结果……嫁过去以后发现一张熟悉的脸,没有吗?”
据说在贵族的政治联姻中,没见过对方长相是理所当然的事,而故事也因此有了许多想象空间。例如原本是算盘打尽而结的婚,结果两人却早在不问身份的地方就已相爱,小镇姑娘都喜欢这种故事。
孙岩当然也十分明白这回事吧。尽管几乎不懂莉莉薇的话,他仍慢慢摇了头。
莉莉薇倒抽一口气,罗利轻搂她细瘦的腰。
城主年纪大城主夫人一轮,英俊挺拔知书达礼,对城主夫人疼爱有加。
城主夫人很快就怀了胎,那样笑声不断的宫廷应该世间少有吧。
孙岩往莉莉薇看去,微微一笑。
发现自己被摆了一道的莉莉薇竟打起罗利的手泄恨,但看得出她打从心底松了口气。
而孙岩的故事也说得很有一套,八成已经对孙子之类的说了很多遍。
可是,他的笔没有停在这里。
故事与现实的差异只有一处,那就是现实不会在此结束。
城主夫人一次都没再要求过当时的酒,因为没那必要。
然而,后来城主长年病卧。
于是,城主夫人命我酿出当时的酒。
多半不是自己想喝,而是给饱受病痛之苦,恐怕来日不多的城主喝的。
旧世代的大人物,基本上他们的人生,全涂布着征战与政略。
就算想悠哉泡个温泉,也比贵族千金这样的笼中鸟更遥不可及。
罗利想起孙岩闷闷不乐的脸。
厨师是一种给人带来快乐的职业。这很可能是孙岩的职业生涯中,最后且最重要的工作。
“可是,您无法重现那种味道吗?”
罗利同时写下问题,孙岩丧气地点了头。
我已经不知道用当地的小麦试酿了多少次。味道……材料我全都记得,但就是酿不出来。我在这喝过的啤酒都非常单纯,单纯到尝过水就能大概了解最后是啥味道。因此我抱着一丝希望,一间一间地换旅馆。
“怎样的希望?”
孙岩看了看面泛疑惑的伙伴,紧接着不知为何望向莉莉薇。
双眼慢慢眯起,仿若慈祥的笑容。
据说,酿酒的时候,当地的空气会融进酒里。
空气里充满阴郁就会有阴郁的滋味,明朗的气氛就会有明朗的滋味。因此我想,这里可能很有机会。
写下最后一字,孙岩别有用意地微笑。莉莉薇歪起头,罗利则有点难为情地咳个两声。
白天被他见到两个人窝在地炉边睡午觉的样子,现在莉莉薇还少女似的依偎在罗利身上。
的确,虽然罗利没胆说自己的温泉旅馆是玉龙府第一,但其他方面可就不同了。
刘刚也因此夸过他们而已。
论夫妇感情,绝对是全村第一。
但尽管罗利也听说酿酒师有这样的迷信,也不曾真正相信过,而孙岩也是如此吧。
他只是千方百计寻找酿法,任何可能都愿意尝试罢了。
这里的水很甜美,每间旅馆提供的都一样。
用这样的水酿出的酒也肯定好喝,不过也只是好喝而已,没有三十年前那种独特风味。
写完之后,孙岩从背包里取出几个小麻袋,里面装满采自这周边的各种香草。
满屋子的香气,让鼻子灵的莉莉薇打起小小喷嚏。
“风味……”
会是那个气氛融入酒里了吗。
孙岩仍旧面色凝重地干瞪锅子。
而铁锅就只是静静躺在那里而已。
莉莉薇嗅觉强,对食物滋味也相对挑剔,可是完全不会做。
宋金水也不懂酿酒,最后只好又去请教刘刚。
“三十年前啤酒的味道?”
听了这问题,刘刚一脸的错愕。
“我刚到这里来的时候啊……”
刘刚没再说下去,视线转向罗利身旁。
看的是先一步来访的客人。
“刚好是我在你这年纪的时候吧。”
那是个头秃得发亮,胡须如泉烟般又白又长,非常醒目的老人。
他名叫贾杰,个子不高,据说年轻时有副圆滚滚的身材,在如此高龄也能依稀窥见当年的风范。在这玉龙府,他的温泉旅馆餐点是数一数二地美味,现在已经退休了。
“不过那毕竟是啤酒,我不知道详细的酿法,总之用这里的大麦,也用一样的方法烘焙麦芽,酿出来的东西不会有啥差别。既然他是宫廷的老师傅,不太可能搞错那种事。”
罗利尽可能不提及孙岩真正的目的,与刘刚和贾杰共享资讯。
“当年小麦的状况咋样?”
贾杰对刘刚摇了头。两人都热爱酿酒,年纪差距虽有如父子,感情却像师兄弟一样。
“收成真得很差的话可能会有影响,不过只要麦汁变成酒之前的那个阶段用小麦粉来补,应该是补得回来。他在莉莉薇面的技术比我们高明才对。”
别说刘刚,贾杰也很将这位客人放在心上。
可能是吃了他自豪的好菜好酒却摆着臭脸,严重伤到他的自尊吧。
可一听罗利说,他是宫廷厨师,贾杰又是另一种大受打击的表情。
或许对于稍微踏进烹饪世界那么一步的人而言,宫廷厨师的层级甚至比云还高。
“他说,当年有种独特的风味。”
“嗯……会是时代的味道吗?”
“那是酿酒师的迷信吗?”刘刚问了一嘴。
“嗯?啊,你说有啥空气就会有啥味道的那个啊?那是真的……”
“咦!”
罗利和刘刚同时大叫,贾杰随后便哼了一声。
“不过,事实上不是一般人在讲的那种“气氛”。要是土地改变到连气候都变了,用同样材料酿出来的酒也会明显不同。多半飘在空气里的酒精,也会和我们一样随土地改变吧。那位客人肯定是因为,这个缘故,因此会千里迢迢跑来这个深山里面。如果材料一样就酿得出来,花钱就能搞定了,不是吗?”
这问题是对罗利说的。曾是行脚商人的他,在这北方土地面子还算广,不愁材料问题。
看到贾杰笑得像个恶做剧得逞的小鬼,罗利气也不敢喘一下。
“这个,呃,也是啦……只要花点时间,是都弄得到。”
“有技术、有材料,还到了同样的土地来,结果还是酿不出同样的风味。这样说来,当时掺在酒里的恐怕是当代的空气、也就是回忆吧。”
可是,即使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专职丰富贵族餐桌的厨师会误认那种味道吗?
罗利和刘刚都没敢吭声,只用眼色互相表示如此疑问,看得贾杰拉高声音叹气。
“因此,说你们还太嫩。”且怒斥:“人光是开心,饭就会变得好吃,和臭味相投的好朋友吃就更好吃!相反地,和冷战中的老婆面对面吃饭,吃啥都没味道!就是这么回事!”
“呃……”
两人不约而同低下头后,贾杰装模做样地颔首,重重“嗯”了一声。
这让罗利不禁想到莉莉薇对贾杰颇有好感。
“只不过,我们玉龙府的确不该让客人臭着脸回去。”贾杰不甘地这样说道,摸摸他的大光头。
“你来之前,刘刚跟我说过那位客人的事,也说了你的事。你说得对,我啊,还气得大骂过哪有这么挑嘴的人!当做是客人的错,没发现自己的灵魂被温泉的烟给熏花了。真是太惭愧了。”
贾杰握起罗利的手说:“罗利先生,谢谢你让我活到这把年纪又想起真正重要的事。”
罗利诧异得不知如何是好,但贾杰没有揶揄或开玩笑的感觉。
于是,他也注视着贾杰那对被岁月磨得像孩子的眼睛,回握的手自然而然鼓起力气。
“呵呵呵。你在这村子盖旅馆的时候,我还在想咋来了个不中用的呢。”
贾杰毫不避讳地笑,而刘刚不敢当着罗利的面笑,假装咳嗽混过去。
“人做适合的事,叫做如鱼得水。罗利先生就是该来这里的鱼吧。”
肩膀被拍了几下,让罗利感到紧绷的脸上有东西片片剥落。
恢复柔软的脸颊,坦率展现着喜悦的笑容。
“可是我第一次喝这里的水那时,拉了好几天肚子呢。”
“哈哈哈哈,因为,温泉里的硫磺吧。我打从出生就是用这里的水洗澡,一点也不怕,不过这个刘刚当初也是完全不敢喝呢。”
“就连揉面用的水,也是河水或山上的清泉。”
这让罗利想起自己醉酒回家时,莉莉薇给他喝的冰水滋味。借温泉融化的雪水,会混杂温泉的薰香。说起来,这就是玉龙府的味道吧。
因此刘刚也理所当然地紧接着这样说道:“每个东西都染上了温泉的味道呢。”
“咦?”三人异口同声。
刘刚也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
从老行家到菜鸟,三个温泉旅馆老板面面相觑,脸上都写着“不会吧?!”
罗利忍不住追溯记忆。与刘刚和孙岩的对话而后浮现脑海。
好酒的原料少不了好水,然而孙岩却说这山中最棒的水就只是好喝而已。那么从刘刚说的话来想,孙岩找不到答案的原因就很明显了。
这里是玉龙府,为客人提供最好的服务,对豪客更是如此,无论个性乖僻与否。罗利也曾因收下金币而打算为他安排乐师或舞者,就连给他带在路上吃的面包也是下了重本的小麦面包,给予温泉旅馆所能做到最高级的款待。正因如此,孙岩不是所有东西都尝得到。
那就是刘刚所说,专给分不出味道好坏的醉鬼之流,用到处都有的水所酿造的酒。
以温泉融化的雪水制作的单纯啤酒。
“常言道,灯下黑啊。”贾杰干哑地说。
虽不知答案是否真是如此,三人都感到“确信”几乎能抓在手里。
“这下应该就能守住玉龙府的名声了。”
刘刚这样说道。
罗利感慨地注视他们二人,结果他们一起猛然转过头来说:“喂,还愣在这里干什么玩意儿!你那里的客人还在愁眉苦脸耶!”
罗利有如当年还在见习时被师父骂了一样跳了起来,仓皇转身就往门口跑,但中途发现这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功劳又转了回去,只看到贾杰和刘刚都淡淡地对他笑。
“我们待会儿要好好反省自己没能让客人笑着离开,你就快点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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