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冶元明忽然回过味来,那大和尚哪是为化斋而挡他去路,所曰佛经意有所指,实为度他脱离苦海而来。“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心中反复念着四句偈言,对于魏如萱的求而不得渐渐释然,不甘、怨恨、愤怒种种情绪就如尘埃一般被扫去,镜台明亮。
“元明这是……”倚亭望远的公冶班戟忽觉得有股绵长祥和的力量落地生花,转身一瞧,先是一愣后松了一口气,捋着胡须,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公冶元明从未像现在这般轻松舒坦,觉着过去二十年整日儿女情长颇为虚度。心结一解,神魂也自然松弛开来,周身窍穴大开,压抑依旧的真气汹涌澎湃地在奇经八脉之中奔袭,原本在修行上许多捉摸不透的地方都豁然开朗。
不知不觉,公冶元明的境界突飞猛进,半步进入合体之境。
“爹爹,孩儿想明白了。爱恨嗔痴,俱为虚幻,百生百世,弹指即过。当下乱世,身为修道之人,应以天下苍生为念,济世救民。”公冶元明目光坚定,浩然正气充盈,“非常之时,须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平定天下。孩儿自负才干,唯魄力手段不足,孩儿愿下山寻一明主辅佐,为苍生,也为我玲珑堂子弟寻一条出路。”
公冶班戟连叫三声“好”字,眼眶微微有些泛红。“元明吾儿,你能有此开悟,为父甚慰。”说着,公冶班戟将一封信笺递给了公冶元明,“玉虚山不日要召开聚义大会,吾儿,你觉得当去不当去?”
公冶元明看完信笺内容后说:“玉虚山借聚义之名,不过是想收拢人心罢了。魏世伯虽有心效仿独孤博自立为王,但过于老成持重,于各州势力间周旋尚能勉强应对,若要逐鹿九州,问鼎天下,他不行。”
公冶班戟好奇地问:“哦?魏湛不行,那谁有资格与群雄争锋?”
公冶元明沉默片刻,开口道:“天道宗,叶无量。”
“叶无量?”公冶班戟讶异,心中甚慰。公冶元明不因私仇而影响判断,足见是真的放下洛水一事。“年轻一辈中,叶无量的确是佼佼者。只不过那小子亦正亦邪,教人难以捉摸。”
“能提出‘天下为公’‘为人民服务’此等高论,芸芸众生中莫过他叶无量一人而已,其韬略远见可见不俗。爹爹,像他这样的人是正还是邪呢?”中华修道院发起的思潮运动已经进入洛州,公冶元明虽然意志消沉,但近些日子也并未闲着,昼伏夜出,乔装打扮嵌入到中华修道院思潮运动学子在洛州的落脚点,听他们讲述济世救民的新论,目睹着那些踌躇满志的学子在台上昂扬激动批判着当下诸州的问题,针砭时弊,号召群众能够团结在一起,为苍生谋福祉,建立新的天下。
起初,公冶元明对这些学子的高谈阔论有些不屑,甚至认为建立统一的武装力量,打破道门割据的局面是非常极端的思想,然而看着台下那些人,不论是寻常百姓,还是道门修士,无论是上了年纪的,还是弱冠之年的,他们心里好像燃起了一团火,眼睛里都透着亮,这是非常稀奇的事,至少公冶元明在洛州道盟治世的这些年里,也鲜有见到。
因此,公冶元明不得不耐着性子,深入了解到底是一股什么样的力量,能够让那群人腰杆挺得都比以前直了。即便他们现在依然活在社会的最底层,经受着各种各样的磨难,但脸上竟会洋溢起笑容。
一个文明的先进与否,重点是人性,那些在社会中最渺小、最容易被忽视的群众是否得到真正的关怀。纵然中华天道院宣扬的论调,公冶元明不能完全苟同,但对一手创建中华天道院的叶无量也高看了几分。
“吾儿认为他是明公?”公冶班戟问。
“云州内乱,豪强纷争,外又有靖州趁火打劫。叶无量是不是明公,还得看有没有本事收拾那烂摊子。一家不扫,何以扫天下。”公冶元明笑笑,将信笺和请帖收起,“爹爹,玉虚山的聚义大会您不便去,就让孩儿代劳吧。”
公冶班戟点点头,父子两望着壮丽秀美的洛州大地,各自怀着期盼。
※※※※
江南景色,秀润多姿。
归心似箭的叶无量,在一片烟雨霏霏中,都不禁生起了驻足的心思。梁诗音不得不放慢飞天梭的速度,好让叶无量够着舱边,领略中州这片大好山河的钟灵毓秀。
叶无量伸手接着细雨,“好姐姐,那天机老人是何方神圣,他就从未出过错么?”
九州每当灾劫降临时,天机老人总会提前预知祸福,提醒世人应对,而且从未出错。如果将天机老人预知祸福的本事归功于天机阁的大天衍神通术,而天道还容许这等窥探天机的神仙术法存于凡世,这岂非怪哉。
梁诗音打着一把油纸伞,望着江上的醉人烟雨,渺渺帆影,百感交集。重见天日难,回到过去更难。原想着回到云州,清除百花谷吃里扒外、卖主求荣的奸徒,守着祖宗基业过些太平日子。哪曾想好巧不巧的,人还未到云州,天机老人的偈子就悬于青天,传遍九州。
“苍天已老,皇天当立。神州浩土,王权霸业。”一百年前的祸乱还未根治,江水未平有风波再起。天机老人值此档口公布大天衍神通所推演之数,其心为何不得而知。便是并非天命,但有此偈子在,足以让人心惶惶,天下枭雄望风而起。
天机老人的偈子何曾出过差错,梁诗音想想便是一阵头痛。数日前,叶无量还信誓旦旦地说“历史车轮滚滚向前,时代洪流浩浩汤汤,一个属于天下苍生的大变革时代真的要来了。”起初,梁诗音只当叶无量故意找些耸人听闻的由头哗众取宠,现在细品,其论虽高,却不失洞察。
只不过这个大变革的车轮到底会驶向什么方向呢?
叶无量杵着下巴,望舱外烟雨,心里想着收拾云州的乱局,对天机老人的好奇不过顺嘴疑问,倒不在意能否得到回应。
梁诗音微微偏头,瞧着人畜无害的叶无量淋雨戏雨,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将油纸伞向前送了送,暗自说道,此刻倒像是个孩子,可真要作起坏来,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应付得了的。谁能想到像他这样任性妄为的人,竟有超乎人想象的远见,心里还装着那些寻常百姓。群雄争锋,他能站在权柄的巅峰,开创一个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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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元嚒?
独孤博那么看重他,兴许这小坏蛋还真有些天赋异禀也说不定。
良久,梁诗音忽想起叶无量的问题,有些不好意思,说道:“九州道门中专研习推演之术者不在少数,凡有些道行的也都会些。然能窥探天机,推衍九州气运走向,准确下批语出偈子的唯有天机阁的大天衍神通之术。天机阁座于九州,鲜与外界联系。天机老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即便是我也未曾一睹真容。不过千余载以来,事关九州气运的倾覆灾劫也有两三次,天机老人从未出过岔子。”
“照这么说,那天机老人没有千岁,也有七八百岁,若非神仙人物,岂能有这寿元。”叶无量丝毫不觉得意外,天道都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关照的人,哪能是凡人。
独孤博的修为已然超越大乘境,至少也是个地仙般的存在,而这天机老人恐怕更不好说了,转头又轻叹一声,“好姐姐,看来这人间绝非我等想的这般简单。”
“是啊。苍穹之下,九州莫过一隅。谁又能说得准,这四海以外没有像九州一样的地方。便是我等这些道门,道统最初起源于何地,又有几人弄得清楚。太虚观传自昆仑西王母一脉,然横贯永平二州的天下第一山昆仑山当真是上古中所记载的西王母居所昆仑山嚒?”
百花谷的藏经有关道统传自上仙百花仙子一事也只寥寥几笔,而且传道之处与今日道场所在出入甚远,这也是困扰百花谷历代谷主的一个谜团。天机老人寿元几何,梁诗音丝毫不觉为奇。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各家道统传承不同,兴许便是有秘法神术,仙丹妙药能助人长寿,逃避天道的惩罚,打破大乘境后便要迎接飞升的陈规。
叶无量想想觉得也对,那刻在天魔井石壁上的天魔功和七绝技何尝不是独孤博想要让他看见的,这没看见的东西有多少,也只有独孤博自己知晓。毕竟天魔宗创派祖师得的是准圣冥河老祖的指点,若有些个秘法也不足为奇。
不过,像天机老人这样的奇人异士,叶无量还是想着找个机会见上一面。
一路无话。飞天梭宛若流星在长江上空飞掠,行至中靖云三州的交界处时,叶无量忽然想起那死去的白莲教教主饮无恨,“倒是让巫蛊教舒坦了不少日子。”起身立于船头,抬头仰望着西南方向,轩辕神剑在手,意念神识直冲云霄,破开天道设下的无形屏障。
西南一碧如洗的天空骤然层云翻滚,隐隐间有二十余道黄气似鱼儿般游行。其间体形硕大者有七,匀称着有十,渺弱者不下十条。最是奇特的莫过于最外侧那条弱小的气运黄鱼,像是个敬小慎微的狐狸,缓缓地逼近其他的黄鱼,吞噬着黄气,其体外缠绕着的三道细弱游丝的猩红,正以肉眼难查的速度增亮。
叶无量眉头微微皱起,转脸望向东方,只见一条猩红大鱼正吞噬着云州道门的气运。幡然回过味来,巫族与人族不同,这气运所呈之色自然也有所不同,但不知那妖族精怪的气运又是何般颜色。巫蛊教与五毒教本是一脉同源的巫族,五毒教众在云梦泽浣溪血脉肉身,与十二祖巫取得精神感应后,巫蛊教的气运也随之水涨,竟也能吞食其洛州道门的气运。
确定了代表巫蛊教气运的黄鱼,叶无量举剑便要斩去。梁诗音不明所以,连忙拦着道:“你抽什么风,自己身体什么情况不清楚嚒?”
“白莲教作恶多端,饮无恨手上不知沾染多少鲜血,此皆巫蛊教之过。我若不削了巫蛊教的气运,如何让那些死去的亡魂安息……”说到这儿,叶无量忽然顿住,笑得有些怆然,“我忘了,那些死去的人连轮回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梁诗音震惊,紧张地握住叶无量的手,斥道:“削除气运岂是人力所能及。天道自有法度,你专擅行逆天之举,若惹怒天道,你命还要不要了。天底下像巫蛊教这般作恶多端的门派比比皆是,你能削得了一个,削得了一百、一千个嚒?”
叶无量没有回话,紧紧地握着剑,眼神异常坚定。
梁诗音见他不为动摇,苦口婆心的劝道:“即便你有此能力,天道不予以计较,但你有没有想过,各道门领袖得知此事会如何自处?难道你要与天下道门为敌,你或可自保,那你的同门、你的至亲好友又该如何自保?”
叶无量转身,觉着梁诗音不苟一笑的模样甚是有趣,笑道:“好姐姐,你是在关系我嚒?”
梁诗音白了他一眼。若非是那一声好姐姐,准要揍他个满地找牙。严肃地问:“我的话你到底听进去没有?”
“好姐姐的话,我岂敢不听。”叶无量噙笑,点头似小鸡啄米,然这神念直逼向巫蛊教的气运黄鱼,轩辕剑兀自朝着西南挥去,玄黄功德自剑身喷涌而出,化作一轮弯月斩断气运黄鱼。
“你……”梁诗音气得不知说甚是好,望向西南,直觉天际一颤,层云似燃爆烟花,却是瞧不见那宣州诸道门的气运景象。
叶无量稍稍惊咦一声,见那巫蛊教的气运黄鱼形散后,周遭黄鱼欲来抢食,于是啐了一句“想白嫖,小爷可没那么好相允的”,掌中托起混元金鼎。
口诀念罢,混元金鼎嗖的脱手飞出,吸收巫蛊教的气运。宣州其他道门的气运黄鱼如同咬了钩一般追过来,要与混元金鼎争抢气运。混元金鼎哪里容得他们放肆,也不管主人是何想法,便如老饕一般,来者不拒。
不过数个喘息之间,宣州诸道门的气运已经被吸取了三四成。叶无量也怕宣州道门问责,硬是将混元金鼎招了回来。
“你这狗东西,是想害死老子不成。”叶无量不由分说地数落,掌中的混元金鼎嗡嗡地晃着,似在说“它们抢我的气运在先,没把它们悉数吞了,已经很给你小子面儿了。”
叶无量冷哼一声,将混元金鼎收入体中,转身看着目瞪口呆的梁诗音,憨笑道:“见笑了。这家伙向来不听我话,方才若非及时制止,怕是整个宣州道门的气运都要被这吃货给吞了。”
梁诗音愣了半晌,丢下一句“此物不要轻易示人,否则将引来杀身之祸”,便走进舱内,操控飞天梭继续驶向云州。
“不就是一尊破鼎,把她吓着了?”叶无量挠了挠头,也朝着舱内走去。
这抬脚刚要迈进舱内,脸色却忽然大变。虽轻易不得动用真气,但境界在,神识和敏锐强度丝毫不减。明显感觉到北方有一股强劲的能量波动正迅速袭来,轩辕剑铮的一声又出现在手中,“好姐姐,快,全速前进!”
“想跑,未免也太晚了吧。”
这时,一个身穿紫衣道袍,金冠束发,手持一根包浆拂尘的老道挡住了去路。老道面容威严,用轻蔑的眼光打量着叶无量。
出家人头戴金冠,着服华丽,傲慢无理,端的不是一个清心寡欲之人。叶无量心里这般想着,丝毫不怵,问道:“尊驾是何妨神圣,为何要挡在下去路?”
老道见叶无量敢直视于他,毫无半分礼数,一甩浮尘,冷哼道:“你就是最近在永、云两地搞风搞雨的叶无量?”
老道目光移向了轩辕剑,眼中闪过一缕难以察觉的异色。心道,云州道盟连这平平无奇的小子都收拾得,当真是一群蠢材。轩辕剑这样的功德圣物,饮无恨那个废物用了二十年都不能使其认主,竟让他捡了个现成的便宜,倒也是命好。
叶无量见老道语气傲慢,眼神一刻离开轩辕剑,便也没什么好脾气,直言道:“搞风搞雨谈不上,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谁想逼在下做不愿意的事,那在下自然以命相搏。阁下风尘仆仆来此,不会只想与在下饮风打屁吧。别浪费时间了,开门见山吧,阁下到底是何目的?”
老道三尸暴跳,瞪着叶无量,怒斥道:“你竟敢如此狂悖无礼,可知天机子见了本尊都不敢放肆。小子,本尊问你,方才可是你削了宣州道门的气运?”
“你既知道,何必明知故问。你不说明来意,就请离去,我还有要事要办,没空跟你在这儿扯闲篇。日后若想讨杯水酒喝,欢迎来无量山做客。”梁诗音都看不到气运具象,而这老道却能看出宣州道门气运被削,叶无量心里颇有几分忌惮。
“混账!你这小子好生无礼,真以为本尊不敢杀你不成!”老道气红了眼,扬起拂尘便朝叶无量扫去,磅礴的清气携排山倒海之势奔涌向前,叶无量不敢擅动真气,只得依靠轩辕剑之威,连退三步后一剑劈下,剑身涌出的功德金光化作一道凌厉剑气,伴随着龙啸之声,迎了上去。
两股气劲相撞,迸发出强悍的波动,力量反震回来,叶无量抗受不住,撞在船舱的门上,“噗嗤”喷出一口鲜血。
曾经多少雷劫都不能伤先天神魔体分毫,老道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击,便将叶无量打得出血,可见这老道起了杀心,也下了死手。
“牛鼻子,老子与你无冤无仇,你却要我性命,这梁子今日结下了。”叶无量啐了一口血沫,双目运出嗜血的红光,欲要解开封印,与老道拼命。
“大胆!不识抬举的东西,愿想留你一命,没想到你已坠入魔道,本尊岂能留你!”
老道怒目,身形一动,便已到了叶无量身前,手上掐出一道诀,便朝其胸口拍去。
封印还未解开,叶无量胸口如遭重锤,鲜血喷出,整个人如同一发炮弹被老道排进了船舱之内。
老道紧跟着掠了进来,抬手掐诀,又是一掌朝着叶无量的天灵盖拍去。
千钧一发之时,倩影浮光掠影,梁诗音接住叶无量,转身与老道对了一掌。
梁诗音瞪了还欲解开封印的叶无量一眼,将其护在身后,“蜀山的戊雷轰煞掌果然名不虚传,尊驾想必就是苍古真人吧。”
“哦,你竟认得贫道。”苍古真人有些诧异,打量着暮纱遮面的梁诗音,一边在脑海中搜寻着对号入座之人,一边说:“道友可知降妖除魔乃是我正道众人本分,这小子修行魔功,与魔门至尊独孤博交情匪浅,日后必是为祸一方的邪魔。道友不动手也就算了,为何还要护他?”
“他于我有恩,我必要护他周全。苍古真人若要动手,我必先他而死。”
苍古真人脸色阴晴不定,真要与梁诗音拼个胜负,他必要吃些亏。想他还有任务在身,左右思量,开口道:“好!道友知恩图报,今日我便放他一马。小子,他日我必上无量山取你狗命!”
“没想到天下第一道门中州蜀山的长老,如此抬举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小辈。”叶无量闻言,放声大笑,指着苍古真人的鼻子,咬牙切齿道:“我说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要取我性命,我便在无量山恭候大驾!”
苍古真人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梁诗音抚住中控晶球,真气汹涌灌注,约莫着一刻过去,飞天梭终于驶入云州境内。
“噗……”
暮云面纱被鲜血染红,梁诗音像是被抽去了一身的力气,栽倒在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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