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知府气得鼻子都要歪了,也不听宣府那边解释,连忙客客气气得把杨镇接了过来,也不问来源,妥妥当当得将杨镇放出关去,还派几队人马护送,只求这位杨九江能在阁老面前美言几句。
杨镇这连环计险得很,要不是杨镇对人心的把握炉火纯青,更对大梁边镇各为其政、信息不通的现状了如指掌,他也不会全身而退。
迎着漠北大如席的飞雪,杨镇一行人马不停蹄的向瓦剌的营帐赶去。
可瓦剌人居无定所,他们在茫茫漠北上如何找?
杨镇豁出命去,竟然马粪熏羊肉,特意扇得那香气四溢,狼烟冲天,只等着瓦剌上钩。
同行人都怒斥杨镇疯了。
这可是漠北啊!狼群齐集,野兽横行,这香气引来的不光是瓦剌的长刀,还可能是野兽的利齿!
面对他人横加指责,杨镇只是仰天大笑。
他早就疯了,此行不成功则成仁,若救不回陛下,他也不打算活着了!
漠北的雪下得真畅快,那天仿佛被扯开一个口子的棉被,棉絮被狂风裹挟着朝着人劈头盖脸得铺过来,冷意带着天罚一般的威力往人袖口衣领中钻。
日月照之不及此,北风号怒天上来,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杨镇生为南人,哪里见识过漠北大雪改天劈地的神威,先头还觉得冷得牙齿打颤,后来双脚竟然无知无觉了,被那群糙手糙脚的士兵一顿揉搓,才觉得麻,随后便是火一般的烧,像被开水烫了一般疼。
杨镇忍不住想喊,可是一切声音都淹没雪地里。
那一刻杨镇想起杜少陵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他这一生中,没有什么时候能像现在这样深刻得感受到杜少陵这一宏愿之伟大。他开始反思,反思自己的懦弱与虚伪,反思自己为什么没有燕晟那般坚定得追求变法,反思自己为什么在官场上虚以为蛇,虚度数十年的光阴,没能真真正正为百姓做一回实事。
他的意识开始模糊,他太冷了,他冷到想哭嚎着滚回大梁去,谁做皇帝他都不管了!
他还会想起世宗皇帝临终前的那张恳求的脸,道“朕福薄,不能与卿共叙君臣佳话,朕只能把承钧交予卿了。”
他还会想到承钧那张哭花的小脸,打着哭隔,控诉道,“母后就给祁王弟弟吃灶糖,不许朕吃”。
他还会想到承钧成年后那双酷似世宗的眸子,露出与世宗一般无二的决然道,“杨九江,朕不杀你,赐予你彭泽一角,去颐养天年吧”。
陛下,陛下,陛下,臣求您,庇护臣,让臣把承钧接回来……
他在心底哀嚎着,辨不清到底呼唤的是世宗,还是那俯瞰殷家天下的各位皇室列祖列宗。
他昏迷了。
所幸他们这一行人被瓦剌先发现了,不幸的是他们被当做奴仆关押起来。
这些奴仆有些是大梁被掠夺的百姓,有些是女真一族的战俘,他们被主人像畜生一样鞭打着,逼迫他们拖拉战利品。
他嘶喊道:“我们是大梁的使臣”,可没有人会听一个奴隶的话,他的嘶喊只会换来鞭挞和拳打脚踢,他的幼子替他挡了许多次,多到他数不过来,多到他儿子倒在他脚边的时候,他都辨不清那伤痕累累的脸。
他好累,他想就这样吧,他不想挣扎了。
可他碰巧看到一抹熟悉的背影,那么像世宗,就像回光返照眼前的虚影。
可他再仔细看,那是大梁锦衣卫的飞鱼服!
他声嘶力竭地唤道:“千户大人!千户大人!”
哪怕有人鞭打他,他依旧不停歇,直到他看到破了洞的牛皮直缝靴缓缓向他走来。
“你是大梁人?”那年轻又陌生的声音询问道。
杨镇哈哈大笑道:“我是大梁的使臣,告诉陛下,杨九江来了。”
之后的事情,他多到记不住,混乱又相似的人脸都往他身边凑,他只觉得换上了皮衣,喝上了奶酒,能在软塌上安安稳稳的睡一觉。
他梦到了大梁,他梦到烟花三月,彭泽两岸芳草萋萋,鲜花繁盛,鸟虫欢唱;他梦到年轻的世宗,世宗亲征江陵归来,扶起位于百官之首的他,低语道:“朕只信得过卿”;他还梦到年幼的承钧,承钧与太后赌气,躲在御花园的假山肚内不上朝,他亲自把承钧抱出来,他对承钧说什么了?
他说:“陛下莫怕,臣杨九江来接您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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