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传来姨妈的开饭的声音,大人们有的去拿鞭炮,有的互相招呼着上桌,瑞雪又躲到了阿婆的身后。她不是怕和大人一起吃饭,而是想等姨妈把茶几收拾开来,和几个哥哥坐小桌子,那可自在多了。几个哥哥也心领神会,互相使着眼色,迟迟不肯入座。不同年龄段的孩子揣着对年夜饭不同的小心思,但不想和大人们凑一桌的心情都是一样的。
“都坐上来,搬家换了新桌子,坐得下的!”林花香端着一盘红烧鱼,一边给大盘子腾地方一边对孩子们招手:“老大带头,快!”
阿风不情愿地用脚尖勾起离自己最近的凳子,刚要坐下,又被自己的父亲叫住:“过来,坐这里。”只见舅舅拍了拍身边的凳子,点头示意阿风过去。
瑞雪见状使劲攥了攥阿婆的衣角,阿婆立马揽住了她:“那瑞雪挨着我坐,来,都快坐下,菜都凉了。”瑞雪的嘴角偷跑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窃笑,她抬起头,发现几个哥哥都瞪着他,眼神里涌动着一致的暗语:“叛徒!吃完饭有你好看的。”
饭桌上会发生什么,几个孩子都知道,不然也不会扭扭捏捏不愿上桌。每年的年夜饭,都是长辈们树立“权威”的最好时刻,必定要对几个孩子轮流进行一番义正言辞的说教,来补足这一年来的缺席。首当其冲的一定是阿风,你一句我一句他尚能忍受,但今年坐在父亲身边,可就如针毡一般难熬了。
“阿风啊,你可是长孙啊。阿雨小孩都能打酱油了吧。个人问题年年说啊,怎么还没解决啊?”
“别太挑剔啊,知道你眼光高,过日子哪有十全十美的啊。”
听说你导师一直想把她女儿介绍给你,你怎么就这么死脑筋啊……”
“你说什么?”七嘴八舌的台词闻声而止,大舅舅停下了筷子,他问的是多嘴的二舅妈,脸却朝着阿风,目光如炬。
阿风也放下了筷子,任父亲的怒火在自己的脸上燎原,但他依然保持着镇定,咽下了嘴里没来得及咀嚼的食物,望向两个姑姑。他没有说话,但俨然已把背叛写进了眉宇之间,那些心里充满了矛盾和挣扎又无处倾诉时刻,林花香姐妹成为了唯一知道这件事的长辈。
“妈,我给您盛碗汤。”林花香在四目相对的瞬间立马躲开了这场无声的质问,找了个借口起身去厨房。林书香则面不改色地继续吃饭,她忙着起早贪黑地挣钱,向来和家里的几个哥嫂联系不多,显然没兴趣和他们交流这些。
阿风看明白了一切,轻轻地点了点头,仰面往喉咙里倒进一整杯白酒:“爸,您都听到了,但这事儿我姑理解错了,也已经过去了。”说罢起身下桌:“我吃饱了,大家慢吃。”
“我看你是吃饱了,吃得太饱了,你自己想打一辈子光棍儿,还想让我一把年纪了抬不起头来。你是读书读金贵了还是读傻了,读个博士几年都毕不了业不知道原因吗?哪家哪个都配不上你,你老师家也配不上你是吧?你……”
“老大,筷子放下,指什么指。”阿婆难得地开口了:“阿风,你回来,坐下。”
阿风没有回到原来的座位上,而是搬了张凳子坐在阿婆的旁边,依然坐得笔直笔直的,带着他没有表情的一脸正气。
“我说几句,替我阿风。”阿婆清了清嗓子:“按理说呢,我不识字,没文化,没收入,年纪大了就一直靠你们兄弟姐妹几个养着,我向来是劝自己没资格说你们这不对那不对的。但几个孩子都是我带大的,你们也没摸清过孩子的秉性,每年就紧着在家这几天几顿饭想当当'老子',这是在打我的耳巴子,怪我没把他们教得称你们的心如你们的意。阿风读书你管过吗?高三想吃点鸡蛋都是花香从阿润碗里匀出来的。阿风是我们县城第一名啊!是状元!我们国家一等一的大学他想去就能去!但他去国防院校是给谁省钱省心啊?你天天说阿风不结婚丢你面儿了,他出去这么多年,你给他介绍过合适的姑娘家吗?问过他有没有分房买房的困难吗?我也一把岁数半截入土了,我也盼着我家这老大的喜糖吃,但要是没吃着我也不会说他半句,我比谁都盼他以后真的过得好,能少吃点苦头。他要是喜欢一辈子只搞他那个什么实验,那就一辈子好好做,也比你们这些净知道充'老子'的人有出息!到了地底下丢我面儿的也不是他!”
“老娘亲啊老娘亲!不能再惯了,他是长孙!长孙啊!他……”
“阿婆我要吃鱼!”瑞雪突然抬起搁在桌子上下巴,大声地打断了桌上“权威”的对话。一时间大家都顿住了片刻,多嘴的二舅妈可算是找到台阶下,急忙站起来调桌上的盘子,林花香也站起来夹了一大块鱼肚子到瑞雪的碗里,这顺手一翻让凝住的烟火气又腾了起来。二舅妈一阵挤眉弄眼,旁边的男人却丝毫没有反应,情急之下她狠狠往旁边蹬了一脚,二舅舅这才赶紧端起酒杯对时局进行了一些虚无的高谈阔论。眼看话题终于被岔开,阿风悄悄地拍了拍妹妹的后脑勺,每年年夜饭的第一场批斗大会总算是结束了。瑞雪把头埋在碗里,偷偷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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