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幕让他想起了自己唯一收的徒弟。那个喜欢穿着火龙睡衣跑来跑去的少女现在恐怕还会经常跑去自家的小楼里,不断地敲打着剑,一声声呼喊‘师父’,得不到回应之后闭着唇跪坐在前面,瞪着剑,一脸懊恼与沮丧。
这是他可以想象出的场景。
她们的面容接次在他眼前闪过,仿佛触手可及。是啊,只要离开这里……只要能离开这里就能与她们相见,所以,他无路如何都必须向前,他现在虽然无法战胜洛初娥,但那也只不过是落败而已,死亡没有真正到来之前,他如何能够放弃?
哪怕无法战胜洛初娥,他也至少可以先斩开身前的血路!
似有飓风在身体里刮过,濒临熄灭的斗志再次熊熊燃烧了起来,与此同时,林守溪的眼眸里,初入不死国时的熔金之色重新浮现,它在眼眸中流淌着,那是冷漠的神性!
与此同时,白骨长桥的另一端,象征着‘饕餮’之罪的行刑者走出了石殿,展开了高耸的身躯,它像是一朵巨大的食人花,口中尖牙利齿无数,牙缝之中塞满了死者的尸骨,除此以外,它的身上还充斥着许多截然不同的巨口,无一例外,它们都生着用以咀嚼的尖牙利齿,猩红的空腔直通火炉般的内脏。
它对着天空狂吼,数百张巨口也一同吼叫,吼声层层叠叠,仿佛无止境的嘲笑。
“师父……等我。”
林守溪将插在地上的湛宫拔起,他越过白骨长桥,向着另一端斩了过去。
饕餮的吼声在那一刻爆发到了极致,它数百张巨口齐齐张开,一同喷出腥臭的热气,对着那黑衣少年噬咬而去,少年仰起冷漠的脸,挥剑踏步,身形不止,仿佛是要与这丑陋怪物进行拥抱。
饕餮巨口一张,身躯猛缩,硬生生将林守溪连同他的剑吞入体内,可不待它咀嚼,巨大的银月之芒就在它的体内亮起,将它的血肉照得分明。
这头饕餮巨兽后脑勺的地方裂开了一条缝,沿着这条缝,柔韧的肌肉被轻而易举地撕裂,黑衣少年破体而出,踩着它的身躯跃下下一座桥,头也不回!
饕餮已经完了,它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躯,数百张饥饿的巨口摆脱了它,反而开始啃咬它的血肉,林守溪飞身越过下一座白骨长桥时,饕餮的背部已是一片白森森的骨头了。
前方是贪婪之峰,象征着财宝的池子咕噜咕噜地沸腾不休,无数的罪人被浸泡在里面,在他们身前最爱的财宝熔浆里不停挣扎,行刑者是一个巨型的婴儿,它臃肿的身躯上挂满了数不尽的金银珠宝,身畔环绕着笑盈盈的红粉骷髅,珠光宝气的婴儿对着他露出了天真而纯洁的笑,全然不惧怕他的到来。
林守溪同样不惧,他眼眸中金色浓郁,唯有杀戮一个念头。
……
“他刚刚是不是喊了我们女儿的名字?”
一片无人可见的虚空里,一个声音响起,空灵得透着冷意,声音的主人拥有一双同样空灵的眼眸,这双眼眸呈现着俯视的姿态,清澈无言,仿佛是世上最干净的镜子。她飘在虚空里,没有一丁点重量,青色的裙摆无风自动。
若林守溪可以看到这一幕,他会惊讶地发现,这里不是别处,正是他曾与慕师靖一同进入的河图洛书内府世界,他们曾在那里一同领悟了‘交换’的奥秘。
“嗯,他喊了小语的名。”
男子声音响起,他立在青裙女子的身边,白衣飘飘,带着黑色的面具,声音温柔,“原来你早就预料到这一天了么?现在看来,我花费了这么多力气,自以为追赶上了你,却还是天差地别。”
“不是的。”青裙女子摇头,“我见过他。”
“见过他?”
“嗯,三百年前,我曾在小剑楼中见过他与另一个女孩,当时他们所在修炼的,正是我们私下里研究的心法,当时我感到了困惑与怀疑,因为我发现,他们所修的,甚至比我手中的更加完整,我本以为世界的某一端,也有人打算做一样的事,并且走得很远……很久之后我才想通了一切,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青裙女子如此说。
“是啊,我们已三百年没见了……”白衣男子轻轻说。
“嗯。”
“这是我呕心沥血创造的死人国,是不是……让你失望了?”白衣男子声音更轻。
“怎么会呢。”青裙女子浅浅地笑道:“当初第一次看到你时,你骨瘦如柴,好不容易得到了神守山拜师的资格,却没有一个人要,还是我好心求了求师父,将你收入门下,之后……”
“之后师父也很少管我,多亏了你一直授我法术,教我武艺,我才能在之后的春试中脱颖而出。”白衣男子接住了她的话,慢慢地回忆着,当时的山门早已腐朽换新,但他记忆中的画面却没有一点褪色,他甚至能记忆当时落在少女肩头的叶片的脉络。
她对于自己是师姐,也是师父,是他父母双亡后唯一关心他的人。
“脱颖而出么?我记得春试的最后,你还是被我击败了啊。”她笑了笑。
“输给你算什么输?”他跟着笑。
两人同时沉默了下来,心中的千言万语化作了静默的酸涩。
他们的眼前,那个黑衣少年手持着古剑,在一座座巨峰中厮杀着,他的气势所向披靡,身躯的力量却终有极限,在一口气杀过四座大峰之后,他的身躯上已舔了十七道伤口,可他没有半点要停下来的意思。
“这就是你挑选的少年么。”他问。
“是小语选的。”她轻轻笑着,“是不是与你年轻时候很像?”
“我可没他这么好看。”
“嗯,你这宫家赘婿还挺有自知之明的嘛。”青裙女子还是笑。
宫先生也一直在笑,只是黑色面具的下缘,眼泪不断地流淌了下去。
“小语……她现在怎么样了?”他问。
“她很好,她道法小成的时候就打得天下神女不敢喘气了,若我还活着,哪怕是我这个做娘亲的,恐怕也得礼让她几分呢。”她说。
“不愧是我们女儿。”他说着,话语中带着骄傲。
青裙女子转过了头,望向他,“何必一直带着面具呢?”
“我不敢见你。”他愧疚地说:“当年我没能保护好你。”
“既然不敢见我,为何要在感知到我的气息后,拼着被神山发现的危险将那少年引到这里呢?你……不就是想再见我一面么。”青裙女子没有半点扭捏。
他被说破了心思,沉默之后摘下面露,他白发苍苍,唯面容年轻依旧,上面满是泪痕。
青裙女子看着他,露出了怜惜的神色。
虚空里,这对早该湮灭在历史洪流中的古人沉默相对,久久没有说话。
“你还想要什么?”她问。
“我想要解脱。”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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