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映婵离开云空山后,一刻未休,风雪兼程地来到巫家。
最初登临山顶,她心念恍惚,同样的枯湖残殿,同样的万里乌浪,当鸦叫声从深宅大院遥遥传来时,她觉得自己回到了一年之前。
那时她的境界还要更高些,心境自诩澄明透彻,所以见到这妖气冲天的宅院时,她按着横腰而过的雪鹤剑,心中唯有斩妖除魔的战意。
一年过去了,她依旧是当初的妙龄仙子,容貌风采无半分改变,只是萦在她剔透道心之间的,唯有惊与忧。
来的路上,楚映婵想过很多可能,她本以为是自己多虑,但眼前的一切像是巨剑,将她的幻想噼得支离破碎。
楚映婵维持着冷静,她飘入雨水横流的巫家,寻到了那些慌慌张张的弟子,问明了情况,这才知晓原来这行人来自祖师山,是前代赞佩神女门下的。
那位被称作大师兄的白衣青年尤其失落,他说,师尊原本从不出山,只在宗门静养,但这一次却一反常态,亲自接令斩妖。
这几个月里,最大的事莫过于妖煞塔,所以巫家的妖乱没有吸引太多的目光。
“师尊对此行尤为重视,除了她挑选的几十名弟子以外,不允许任何人陪同,师尊还说她从未来过这里,这里的种种事也是由我们调查后汇报给她听的。”
大师兄徐徐地向楚映婵交代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其中也包括了云空山的叁位弟子,楚映婵这才知道,他们进入神域已是叁天前的事了。
这叁天里,除了李文修的名字变暗,神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若真有大事发生,他们恐怕已凶多吉少。
“对了,他们临走前还写了封信,不知道是不是给楚仙子的,就在必经之路上,楚仙子去了就能看到。”大师兄恭恭敬敬地说。
楚映婵螓首微点,道了声谢后问他讨要灰碑,大师兄没有任何犹豫,也恭敬地给了她。
“仙子可自行翻阅,但师尊嘱咐过,这块灰碑不可带入神域。”大师兄叮嘱道。
楚映婵目光从灰碑上扫过,眼睁睁地看着字迹从规整到凌乱,之后梦呓般的话语更是让她背生寒凉,之后的字她甚至无法看清,它们像是由一头头恶畜的骨头爪牙拼凑而成的,可以嗅见碑上传来的血腥气。
临走之前,楚映婵忽地发现这位大师兄有些异常,他垂头丧气,话语颓唐,宛若一截失水枯木,有心如死灰之感。
师尊失踪,师姐师弟生死未卜,作为大师兄的他万念俱灰也非不可理解吧……楚映婵没有多问,带着灰碑走向了巫祝湖。
她找到了那封信。
她的目光飞快地掠过了信的内容,最终停留在了林守溪的那一部分。
他的话语简洁,字也端正,前面复述的是他们相遇相知,结为师徒一事,当时小禾应在旁边,林守溪总有滔天恶胆也不敢胡来,写得很是规整,唯有最后一句告别的话语韵味悠长。
“此次一别,不知何时相逢,希望再见时冬日还未过去,积雪还没消融。若是错过也无妨,赏花看月也别有欣喜,师父之于弟子,如膝上剑,锦绣榻,失之则不可安寝,弟子愿永随师父,为庭前客,峰下徒。”
楚映婵又怎会看不懂呢,她甚至都能想到林守溪写这段文字时的情态了,她秀丽的眉幽幽蹙起,轻轻摇首,将纸折好,收入怀中,只是轻声责了一句:
“真是胆大妄为。”
时间刻不容缓,她飞快读完了信,也未逗留,立刻赶往神域,只是动身之前,灰碑又有动静。
一个叫‘谷小如’的名字闪烁了一下,摇摇欲灭。
她将灰碑留在湖崖上,没有半点懈怠,跃入了巫祝湖的中央,穿过雷电密集的雨云,从高空飞跃而下。
她离开之后,大师兄前来取回灰碑,两个弟子跟在他的身边。
“师兄,不要太担心了,师父说过,此行之后,她会将最有悟性的收为贴身弟子,亲自培养,等师尊回来,这人选非你莫属了。”一名弟子安慰道。
“是啊,本来贺师姐与谷师兄尚有一争之力,但他们非要孤身涉险,可惜了……”另一名弟子也说。
大师兄没有回答,他看着灰碑上尚明亮的贺瑶琴与谷鸣,沉默不语。
他在湖畔盘膝而坐,任由暴雨冲刷衣裳,只是静静地盯着灰碑看。
不知过了多久。
正当大师兄准备离去,贺瑶琴的名字也开始闪烁,伴随着的,是她利用灰板传递出的一行字,字迹杂乱不堪:
“怎么会这样?你们不是都死了吗?这是哪里,你们要去哪?为什么这么看我,梦,这一定是梦,醒过来就好了”
“为什么醒不过来?假的,一定是假的!不……不要……不要过来,这是什么地方?放过我,放过我……我不要去那……不去啊……啊啊啊啊——”
灰碑之时文字,但看碑之人却像是听到了真实的嘶喊,片刻之后,贺瑶琴的名字熄灭,身后的树上,昏鸦不合时宜地张口,抖下几声嘶哑的鸣叫。
……
神域。
楚映婵身影才及海面,便透过滔天巨浪,望见了远处的人影,她心生警鸣,二话不说,一手拔出黑尺,一手抽出雪鹤缭绕的长剑,黑白双色的剑光掠过半阴半晴的海面。
余光里,楚映婵瞥见了躺在沙滩上的身影,那是林守溪,他昏迷不醒,身体半浸海里,似乎在做什么梦。
“你怎么来了?”谷小如冷冷地问。
问话声刚起,剑光便已将她的双瞳照亮。
神域在一年前曾崩毁过,那场崩落里,白骨巨树的荒原变成了血池,灰殿旁的群山也粉碎着坠入深渊,神域的主人死去,法则毁灭,一切都被夷为废墟。
一年之后,这里才渐渐趋于稳定,但这里的法则之力比之镇守在时已不可同日而语,若是过去,她将李文修杀死,会直接遭万雷加身而亡。
此刻,这位风姿绝尘的白裙仙子手持利剑,夺命而来时,黑云中的雷电也只是威慑性地响了几声。
这位白裙仙子远比谷小如想象中强大,哪怕神域破损的天空已经弥合,所有人的境界都被压制在了仙人之下,但这一剑斩来时,谷小如拔剑去挡,依旧被毫无悬念地斩飞了出去,手中的宝剑断为了两截。
浪水翻涌,沙石激溅,楚映婵没有乘胜追击,而是将林守溪抱起,她飞快探查了他的状况。
昏迷之时,林守溪嘴巴翕动,似在说什么,楚映婵凑近去听,隐隐约约听到他在‘楚……楚……’地喊,白裙仙子闻言,轻轻叹了口气,心想,他又在做什么坏梦了。
不过幸好,他只是昏迷,没有大碍。
楚映婵将林守溪放下,挽剑朝谷小如走去。
林守溪躺在地上,嘴唇还在动,用极低的声音把话说完了:“初……初……洛初娥……帮我……”
幸好,此刻的楚映婵已专心对敌,没听到这句话。
风雨如晦,雷电交加。
谷小如手持断剑,横于身前,她的周身白雾缭绕,彷佛不可捉摸的时间。
“你是什么人?”楚映婵冷冷地问。
“我是这里的主人呀。”
谷小如理所当然地说,她虽只有一柄断剑,却是浑然不惧,反而认真地打量着楚映婵,如见故人般笑道:“楚仙子,好久不见呀。”
面对着言语热络的少女,楚映婵没有应答,她只是立在林守溪身前,拔剑去守。
雪鹤的虚影在她的裙袍与发丝间缭绕,翩然出尘,她凝视了谷小如片刻,谷小如始终挂着诡谲的笑,仙子也不再犹豫,身形瞬掠,转眼到了谷小如面前,一剑递出时,剑芒将少女的每一根寒毛都照得明亮。
谷小如以断剑去挡,几声击撞之后,她再度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手中的断剑也只剩下剑柄了。
楚映婵看着她衣裙间渗出的血,感到了不对劲,问:“为何不反抗?”
“反抗什么呢?”
谷小如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悠哉道:“反正你到时候一剑刺进来,死的是这丫头,也不是我。”
楚映婵神色微凛,她不由想起了林守溪给她讲过的,叁界村的故事。
她看着漫山遍野涌起的雾,问:“你也是时空魔神?”
“我可不是那个被驱赶出大海的丑陋邪物,它在半年前就死透了,是在外面被杀的。”谷小如澹澹道:“不过我确实借用了他的力量。”
镇守死后,再没有人能压制时空魔神的残躯,它随着林守溪一同逃出神域,夺舍了钟无时,钟无时死后,时空魔神也彻底死去,它深埋在灰殿里的尸体开始腐烂,蕴蓄其中的大量时之雾也随之涌出,飘散在神域里。所以神域里的时间是溷乱的,这里的时间流速也比外界快很多。
‘谷小如’正是在灰殿里,从时空魔神的尸体上,夺取了一部分时间的法则。
“当然咯,我借的也不仅仅是时空魔神的力量,灰殿里的怪物可多了,其中有几头甚至不输时空魔神呢,只不过那些老不死捂着遗产不肯松手……哎,生前一个个威武嚣张,死后都成了小气鬼。”谷小如把玩着手中的断剑,唉声叹气。
楚映婵听着她的话语,想起了灰碑上凌乱的文字,她确信,她眼前的少女至少拥有着一部分时间与梦境的法则,她应该是和时空魔神一样,是神域里出逃的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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